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岐王府的雕梁画栋,也不是父母温和的笑脸,而是长安街角,那几个世家子弟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诮。
是杨国忠这个名字。
他要活着。像阴沟里的野草,像腐肉上的蛆虫,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夜里,暴雨如注,冲刷着这片瘴气之地。
李昭蜷缩在牢房一角,任由雨水从屋顶的破洞里打在身上。他伸出手指,在积水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写下一个字,便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便再写。
一遍,又一遍,直到指甲磨破,渗出血丝。
那是一个“杨”字。
日子在无休止的折磨中被拉长,没有尽头。李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只知道牢房里的老鼠不再怕他,甚至会在他昏睡时从他身上爬过。
这具曾经打马游街、令无数少女倾心的身体,如今成了一具仅仅维持着呼吸的躯壳。他学会了忍受饥饿,学会了在鞭子落下时蜷缩起身体护住要害,学会了像个真正的囚犯一样,用沉默和麻木来对抗外界的一切。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是魂魄还被困在这副皮囊里。
直到那天,一个年轻的狱卒在巡夜时经过他的牢房。
那狱卒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看向李昭的眼神里,混杂着鄙夷、好奇,还有一丝不敢泄露的怜悯。
“喂,你。”狱卒用钥匙敲了敲木栏,声音压得很低。
李昭没有理会,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狱卒似乎有些不耐,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飞快地从怀里掏出半个灰黑色的馒头,从木栏的缝隙里扔了进去。
“掉地上的,爱吃不吃。”他粗声粗气地说完,便脚步匆匆地走远了。
那半个馒头滚落在潮湿的稻草上,沾了些许污泥。
李昭的目光缓缓移了过去。
他盯着那个馒头,看了很久很久。胸腔里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极轻地敲了一下。
是新的戏弄吗?还是某种包裹着毒药的恩赐?
他想起了太多。想起长安的繁华,想起岐王府精致的点心,想起母亲温柔的叮嘱。那些画面像是上辈子的事,遥远得不真实。
腹中如火烧般的饥饿感最终战胜了一切。
他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像一只受惊的野兽,飞快地将那个馒头抓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粗糙的口感磨得他喉咙生疼,但他尝到了久违的、食物的香气。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成了他沉沉黑夜里唯一的光。
从那天起,那个叫小六的年轻狱卒,总会找各种机会,偷偷给他塞些吃的。有时是半个馒头,有时是一块烤红薯,甚至有一次,是一小片带着油腥的肉干。
他总是装作不经意,脸上挂着一副看不起他的神情,嘴里说着嫌恶的话,可扔过来的东西,却一次比一次用心。
李昭依旧沉默,但他会在小六转身离去时,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
他甚至有一次,在接过一块温热的饼子时,因为饼子的温度,忍不住抬头看了小六一眼,嘴角牵动了一下。那或许不能称之为笑,只是一个僵硬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但小六看见了。
年轻的狱卒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过头,耳根泛红,嘴里嘟囔着“怪物”,脚步凌乱地跑开了。
李昭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眼帘,慢慢地将那块饼子一点点吃掉。
他开始记日子。今天是一百八十三天,小六给他送了吃的。明天是一百八十四天。
原来,地狱里也会开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