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崔明度站在营门前,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被无数兵甲护卫在中心的主帐,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怅然与惋惜。
“怎么可能是李昭呢……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会愿意给人当禁蔔。终究,只是长得像罢了。斯人已逝,是我……魔怔了。”
他的声音不高,夹杂在呼啸的风声里,几不可闻。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一排营帐连接处的转角阴影里,一道清瘦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李昭站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被冻结了。
他本是奉了陆重山的命令,去偏帐取一份关于叛军粮道的舆图。路过此地,却恰好听到了崔明度那一声满含着复杂情绪的叹息,和他那句斩钉截铁的自我否定。
“怎么可能是李昭呢……”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昔日的同窗好友,用最熟悉、最肯定的语气,为他如今的身份,下了最好的注脚。
一阵尖锐的、细密的刺痛,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带着一股难言的苦涩。那痛楚并不剧烈,却绵长而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针,一下一下地扎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难言的羞耻感迟迟袭来,他双目泛红,咬着下唇,倾身几乎要靠到冰冷的帐篷壁上才能站稳。
是啊,那才是李昭。
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李昭就该是那个样子的。骄傲,明亮,宁折不弯。
可那个李昭,已经死了。
死在了天宝十二年那个血流成河的午后,死在了前往岭南那条漫长而屈辱的囚途上,死在了无数个被饥饿、病痛和非人折磨淹没的黑夜里。
如今活着的,只是徐福。
一个为了复仇,可以抛弃一切,包括昔日引以为傲的尊严的,可悲的幸存者。
他溺在周身强大的羞耻感之中,几乎快要溺亡,红唇开始颤抖。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宽大而华美的文士袍。它遮住了满身的伤痕,也遮住了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只剩下仇恨作为支撑的心。这身衣袍,是陆重山亲自为他挑选的,料子极好,可穿在他身上,却像一件华丽的囚衣,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禁脔”的身份。
他曾以为这是最大的侮辱。
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那阵苦涩的刺痛过后,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与笃定。
他抬起手,将那顶被风吹得有些歪斜的帷帽重新扶正,轻薄的白纱落下,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探究。
崔明度的这番话,非但没有动摇他,反而让他更加确信,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唯一正确的路。
他的骄傲,他那份天下皆知的骄傲,正是他如今最好的伪装。
只要这层伪装还在,就不会有人将这个病弱的、依附于强者的“男宠”徐福,与那个本该铮铮铁骨、宁死不屈的岐王世子联系在一起。
他就可以安然地待在陆重山的羽翼之下,做一枚最不起眼、却也最致命的棋子。
李昭直起身,不再有片刻的停留,迈开脚步,向着偏帐的方向走去。他的步履很稳,背影在朔北苍凉的日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沙尘,迷了人的眼。他闭了闭眼,一颗心如同被狠狠地鞭笞,心往深处坠去,背后却已惊不起一丝冷汗。
他想,待他日大仇得报,血债血偿之后,或许他会找个机会告诉崔明度——
你没有魔怔。
那个人,就是李昭。
只是,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将骄傲化为利刃,刺向敌人,也刺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