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冲着不远处的邢喜招了招手,便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华袍逶迤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没有再给崔明度任何追问的机会。
邢喜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满脸堆笑:“崔大人,这边请。小的送您出去。”
崔明度压下心头的疑窦,点了点头,随着邢喜向营门走去。一路上,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邢喜兄弟,方才那位徐福先生,是何时到将军帐下的?我与将军相交多年,倒从未听他提起过。”
一听到“徐福先生”四个字,邢喜那张本就活泛的脸,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他眼珠子转了转,支支吾吾地答道:“这个……徐先生啊,就是……就是前阵子才来的。韩将军去南边儿……办差,路上碰见的。将军……嗯……将军爱才,就留下了。”
他说话时眼神躲闪,语气含糊,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那点欲盖弥彰的小心思,如何能瞒得过崔明度这种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精。
一股难言的局促爬上崔明度的心头。他如同行走在悬崖边刀刃上的人,直觉告诉他,那个“徐福”的身份背后,藏着一个他不敢深思的秘密。
他不动声色,没有再继续追问邢喜。待走到一处巡逻士卒换防的哨岗时,他停下脚步,从袖中摸出一小块成色上好的碎银,塞进一名看上去颇为机灵的小兵手里,温和地笑道:“这位小哥,辛苦了。天寒地冻的,拿去与兄弟们喝碗热酒吧。”
那小兵何曾见过如此大的官对自己这般和气,还出手如此阔绰,顿时受宠若惊。
崔明度将银子硬塞进他手中,而后像闲话家常一般,看似随意地问道:“我看这军中,似乎多了一位文士打扮的先生?不知是何来头,竟能得陆将军青眼相待?”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更何况对方是将军的贵客。那小兵略一犹豫,便压低了声音,凑到崔明度耳边,用一种神秘兮兮又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说道:“大人,您说的是徐先生吧?嘿嘿,什么幕僚,那是将军说给外人听的场面话!”
另一名士兵也挤了过来,一脸“你懂的”的表情,补充道:“可不是嘛!那可是咱们将军的心尖子!听说啊,是将军亲自从南边抢……哦不,是救回来的!那叫一个宝贝!您是没见着,那徐先生长得,比画上的仙女儿还好看!”
“就是身子骨太弱了,跟个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咱们将军疼着呢,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平日里就养在帐子里,跟……跟那金屋藏娇似的!”
“金屋藏娇”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崔明度心上。他愣在原地,脑中一片轰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为何邢喜会那般支支吾吾,也终于明白,为何陆重山会那般刻意地解释。
不是幕僚,而是……禁脔。
他那位向来不近女色,冷得像一块冰、硬得像一块铁的至交好友陆重山,竟然……竟然好男风!
这漫长的沉默,令一旁的邢喜感到一丝隐隐的难堪。
崔明度勉强维持着脸上的镇定,又与那几个士兵寒暄了几句,才在邢喜的催促下,浑浑噩噩地继续向营门走去。
朔风刮过,吹得他阵阵发冷。
脑海中,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熟悉侧脸,与“禁脔”这个屈辱的词汇,不断地交织、碰撞。
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会是他吗?
会是李昭吗?
那个出身高贵,文武双全,被誉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岐王世子李昭?那个骄傲到了骨子里,宁折不弯的少年郎?
不……
崔明度猛地摇了摇头,在心中自嘲地苦笑一声。
怎么可能。
那可是李昭啊。
他想起当年在国子监,李昭因为不忿一位皇亲的跋扈,宁可被罚抄百遍《礼记》,也绝不肯低头道歉的倔强;他想起岐王府出事后,他曾想方设法托人打探消息,得到的回音却是,那位世子殿下哪怕戴着镣铐,脊梁也挺得笔直,眼中全是淬了火的恨意,没有一丝一毫的哀求与软弱。
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份深入骨髓的骄傲,怎么可能愿意委身于人,去做一个任人摆布的禁脔?
他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会选择瓦全。
他若还活着,只怕早已想尽办法逃离,或是干脆一死了之,又怎会如此平静地待在另一个人身边,接受这种屈辱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