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最终还是收复了。
粮仓被焚,叛军军心大乱。陆重山那一场不顾一切的疯狂冲锋,更是如一柄重锤,彻底砸碎了叛军的胆气。当朔方军主力趁势掩杀而来时,所谓的固守早已成了一场笑话。
城破之日,朔方军大营里却远没有想象中的欢腾。所有人的心都悬着,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那顶从昨夜开始,便再无人能靠近的主帅营帐。
医官进进出出,端进去的是清水和药材,端出来的是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
李昭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箭伤、刀伤,新伤叠着旧伤,再加上力竭与心神耗损,让他整个人都像一根被拉到极致后骤然崩断的琴弦。高热反复不退,梦魇缠身,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句模糊不清的呓语。
陆重山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亲自为他擦拭身体,为他处理伤口,将苦涩的汤药一勺勺撬开他的牙关喂进去。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从不知疲倦为何物的男人,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态。他的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颌冒出了扎手的胡茬,往日里挺拔如山的身影,此刻却因为长时间的俯身照顾而微微佝偻着。
三日后,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一队家将的护卫下,风尘仆仆地找到了朔方军大营。
来人正是当朝吏部尚书裴遵庆的夫人,陆重山的亲姑姑,陆缇。
安史之乱起,她与家人被困长安,直到城破才得以脱身。甫一脱险,便立刻来寻自己这个争气却也最让她操心的侄儿。
陆缇是在中军大帐外见到陆重山的。彼时他刚将一碗药渣倒掉,转身时,满身的肃杀之气与眉宇间的疲惫交织在一起,让陆缇看得心中一酸。
“重山。”她唤了一声。
陆重山猛地抬头,看到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姑姑,您怎么来了?城中刚刚平定,尚且混乱,您该好生在府里歇着。”
“我若再不来,你是不是就要把天给捅破了?”陆缇的语气带着几分严厉,她上下打量着陆重山,见他衣衫上还沾着未干的药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一出府就听说了,你陆大将军为了救一个功曹参军,阵前抗令,只带了区区数百亲卫就敢去冲撞长安城门?陆重山,你疯了不成!你知不知道,你若是出了事,这十万朔方军怎么办?陛下怎么办?我们陆家怎么办?”
陆缇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鞭子,抽在军营压抑的空气里。
主帐内,昏沉中的李昭恰在此时有了一丝清明。他听不清外面的喧嚣,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清亮又威严的女声,以及陆重山的名字。
他的眼睫微颤,意识如同一叶飘零在海上的孤舟,努力想靠岸,却又被一波波的热浪推得更远。
“姑姑,此事我自有分寸。”陆重山的声音传来,低沉而沙哑。
“分寸?你的分寸就是拿自己的命和十万将士的前程去赌?”陆缇气得胸口起伏,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听王大石说了,那徐参军是有些才智,离间计和火烧粮仓的计策都出自他手。可他终究只是个佐官!为区区一个功曹,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
这句质问,像一根最细最毒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帐帘,扎进了李昭的耳朵里。
他的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
是啊,值得吗?
他也想知道,陆重山会如何回答。
他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擂动着,牵扯着肩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帐外,陆重山沉默了。
他背对着陆缇,也背对着营帐的方向,高大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是从胸膛最深处挤出来的:
“他不能死。”
短短四个字,没有解释,没有辩白,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冷硬的决绝。
李昭在病榻上,无声地笑了,那笑意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一丝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