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间,空气中浮动着节日前特有的紧张与兴奋因子,鸟鸣都比平日多了几分急促。
段燎背对着晨光,倚在虞清宴小院门口那斑驳的木栅栏上,一身挺括的黑衬衣熨帖合身,衬得肩宽腰窄,布料在熹微晨光中流淌着低调的暗哑光泽,下身是同色的修身西裤,勾勒出笔直有力的长腿线条,四个多月未曾精心打理的头发此刻被梳得一丝不苟,额前几缕碎发带着精心抓出的弧度,慵懒又不失凌厉地垂在眉骨上方,那张总是带着痞气或傻气的脸上,此刻糅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游刃有余的雅痞感,他双手闲适地插在裤兜里。
门吱呀一声从里推开。
虞清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仍是那身宽月白亚麻衣裤,当他的视线落在门外那抹截然不同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黑色身影上时,那双清冷的眸子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随即,视线从段燎精心打理的发顶,缓缓向下描摹过那身剪裁利落充满张力却不张扬的黑色衣衫,最终定格在那双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和势在必得的明亮眼睛里。
虞清宴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那是一丝真切的带着明显欣赏兴味的弧度。
“很好看。”
段燎嘴角那抹痞气的笑容瞬间加深,他没有半分客套,带着一种本该如此的自然自信,努了努下巴:“走吧,陪你上去。”不再是卑微的请求,而是坦然同行。
两人并肩踏上通往山顶的石阶小路。
白与黑,一尘不染的飘逸与蓄势待发的利落,身高相仿,并肩而行,在清晨的林间投下两抹交错的剪影,段燎刻意收敛了之前的贴贴本能,只是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并肩距离,身姿舒展,脸带一抹笑意。
山道两旁,寂静早已被节日的洪流冲垮。
昨夜还沉寂的村落,此刻人声鼎沸,村民们早已身着只有在盛大节日才会郑重披挂的盛装,老妪们盘起了油光水滑的发髻,别着古老雕花的银簪或玉簪,身上是深靛蓝色布匹缝制边缘绣满繁复艳丽吉祥花草图案的斜襟袄裙,沉甸甸的银项圈压着衣襟,走动间发出细碎悦耳的叮当声响,老翁们束着皂色腰封,穿着同样考究却更为简练的对襟褂子,插着旱烟杆,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舒展开。年轻姑娘则清一色水红、葱绿、亮黄的裙子,裙摆曳地,腰间系着五彩丝绦绣花腰带,发髻缠着红绒球,手腕上戴着包银的绞丝镯子,像是春日里最鲜亮的花儿,汉子们束着绑腿,穿着同色系的褂子,抬着蒙着红布漆得油亮的硕大供桌,装着鲜果熟牲的沉重竹筐,吆喝着号子,孩童们穿着崭新的小袄,像花丛中乱蹿的蝶,额头上点着红点,追逐嬉闹,发出铜铃般的笑声。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的松油气息,蒸腾新米面食的暖甜以及村民们身上熏染的药草清香新衣的棉布气息,还有晨露青草山花混合的鲜活味道,无数浓烈的色彩嘈杂的市声温热的气味,共同酿造出一种带着泥土脉搏鲜活粗粙又盛大庄严的人间烟火,这是段燎从未踏足过的另一种沸腾的生命图景,充满了原始的厚重的与天地神明共呼吸的虔敬与热闹,他目不暇接,眼底掠过新奇的亮光,身处其中,却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被这巨大的生命力和仪式感包裹冲击。
当他们踏上那片被苍松翠柏围拢、铺着巨大平整黑石板的平台时,扑面而来的景象更是令人震撼。
平日里寂静肃穆的山君殿祠庙广场,此刻人潮汹涌,各式各样的彩色条幅印着古老祈福云纹的布幔悬挂在石柱和廊檐之间,穿着统一短褂的青壮汉子们正在王震叔嘶哑的指挥下,将巨大沉重的祭鼎、香炉、插满金色小旗的幡架抬到指定位置,汗水浸透了衣背,盛装的妇人们则小心翼翼地摆放着精细的果盘点心,用红绒布垫好供品,空气中弥漫着鼎沸的人声搬运的号子声祭祀器皿碰撞的清脆声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鼓点试音。
王靖像一枚被绷紧的弦在人群中快速穿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脸上的皱纹绷得很紧,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果决,看到虞清宴踏入广场的身影,他立刻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清宴,我的老天爷!”王靖一把抓住虞清宴的手臂,“你可算到了,快去后面祠堂更衣室,快,时辰快到了,主祭服都给你备好了,赶紧换上去。”
虞清宴被他的焦急感染,清冷的脸上也染上一丝郑重,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去。”他甚至没来得及再看段燎一眼,转身就朝着神殿后方侧门快步走去,白色的身影迅速没入那一片彩幡人潮之中。
段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抹白色,直到它消失,随即,王逸晨和司徒悠悠也看到了他,笑着打了招呼,但两人显然也忙得脚不沾地,司徒悠悠连抱怨设备布线难调的空挡都没了,只挥挥手示意了一下便再次投入到人海战役中。
段燎退了几步,靠在一根粗大的刻满岁月痕迹的黑石殿柱上,人潮在他身边涌动穿梭,像奔腾不息的彩色河流,喧嚣声浪从四面八方袭来,包裹着他,他却在这一刻,仿佛置身于一个短暂的奇异的真空。
目光所及,是流光溢彩的服饰,是汗湿的黝黑脸庞上绽放的虔诚笑脸,是沉重的供品被众人合力抬起时绷紧的肌肉线条,是孩童追逐时摔倒了也不哭立刻爬起的身影,空气里有蒸腾的白气香烛的烟痕新土的腥气汗水的咸涩食物的香甜……这一切气味混在一起,不再是单一的感受,而是一种浓稠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活着的味道。
段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那身质地上乘裁剪考究的黑衣黑裤,在这片原始而浓烈的色彩洪流中,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精致和疏离,像繁华背景板上一抹沉寂的剪影,他的内心却并非波澜不惊。
这不是他习惯的觥筹交错的盛宴,也不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展览,没有一丝一毫的矫饰和距离感,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老少,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同一种信仰同一种与天地沟通的古老仪式,竭尽全力,汗水混着虔诚,笑容发自肺腑。
人间烟火。
这四个字从未如此具象、如此磅礴地冲击着他的感官和心灵,不是为了精致的小资情调,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发自内心地用最赤诚的方式,在为他们的神明他们的传统他们的村庄献上自己能付出的一切,简单、热烈且庄重。
“咚。”
“咚,咚,咚。”
一阵沉重如滚雷带着古老荒蛮韵律的鼓点骤然撞破山巅平台沸腾的喧嚣。
刹那间。
奔跑的人影顿住脚步。
吆喝的号子戛然而止。
忙碌的手臂悬在半空。
端着漆盘的妇人指尖收紧。
追逐嬉闹的孩童被大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扯到身边。
连山风拂过幡旗的呼响都被这鼓声盖过。
万籁收声,空气凝固,刚才还喧闹如开锅般的人群,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形的虔敬力场所镇压,凝固成了肃穆无声的雕像群,只有一双双眼睛,带着共同的期盼,齐齐转向神殿后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