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自发地向两侧退去,让出了直通主殿的一条笔直而宽阔的神道。
“星汉昭昭,其光烁烁,玉轮煌煌,照我四方”
一道苍茫、浑厚,像是从大地肺腑中迸发的低沉男声,率先穿透了鼓点和寂静。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声音如同涟漪般加入。
“山川莽莽,其灵赫赫,日月同德,赐我长养”
“风雷为引,云霓为裳,群星列宿,步我坛场”
“山有嘉禾,泽有鳞藏,神之所佑,福泽绵长~~~
十二个苍劲或清越的声音高低错落,时而齐声咏诵,时而此起彼伏,形成一张古朴神秘带着奇异共振力量的声波大网,词句铿锵,蕴含着对天地神明的敬畏,对丰饶山川的赞颂对生命繁衍的渴求,这声音穿透了巍峨的古殿石壁,穿透了缭绕的香烛烟霭,庄严而虔诚地在这山巅平台上流淌碰撞凝聚,直冲云霄。
那声音的源头渐渐逼近。
神道的尽头,神殿后方的阴影里,人影显现。
走在最前的,便是万众焦点的中心。
一身繁复庄重的纯白衣袍,光线下流转着如同月华般的温润银辉,衣袍宽大垂坠,袖口及衣襟边缘,用近乎同色的银线细细密密地绣满了卷曲的云纹盘绕的星图和传说中的衔月瑞兽,那是一种身形颀长似龙非龙似麟非麟,口衔一轮皎洁弯月的古老图腾,随着步履行进,那暗藏玄机的银线绣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如同流动的星云星河环绕周身。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覆盖了整个面部的脸谱面具,面具通体纯白如玉,线条简洁而诡异,没有繁复的勾勒,只在额心镶嵌着一枚泪滴状的纯净无瑕的青绿色萤石,像是凝固的月魄精华,眼眶的位置是两个浑圆的深色孔洞,透着令人心悸的深邃神秘,面具将一切凡尘表情尽数遮蔽,只留下纯粹的非人的神性与疏离。
那身影随着古老的祭词吟唱,一步,一顿。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仿佛踏着时间的鼓点,承载着万民仰望的重量。
白衣飘飘,面具森然,在阳光下神圣又冰冷。
十二位穿着同样形制古朴颜色各异的伴祭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口中念念有词。
人群无声地矮下身去,老人们激动地跪伏在地,额头顶着冰冷的黑石地面,双手合十,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敬畏的泪光,年轻些的也深深弯下腰,无人敢抬头直视那圣洁又威严的白色月影,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按着头,只能从大人腿缝间,偷瞄那缓缓移动的耀目白光,小脸上写满了懵懂的敬畏。
段燎的心被那鼓声和唱词攥得死紧,他无法跪拜,也无法低头,他紧靠在冰冷的石柱上,身体僵直,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死死钉在那个一步一步走向山君殿主殿的身影上。
虞清宴……这是他熟悉的虞清宴?还是完全陌生的月神在人间的代行者?那身华服的束缚,那张冰冷面具的隔绝,将他熟悉的那份清冷疏离彻底升华、异化,推向了遥不可及的神域。
主祭在万众无声的匍匐中,穿过了开阔的前庭广场,踏上了通往主殿山君娘娘殿的九级石阶。
主殿内,供奉着山君娘娘的神像,神案早已备好,青铜鼎炉中青烟缭绕升腾,三牲六礼,时鲜果品,层层叠叠,肃穆庄严,巨大的山君娘娘像面容模糊,眼神似悲似悯,俯瞰着下方芸芸众生。
主祭踏入主殿高高门槛的刹那,外边的鼓点骤变。
从低沉浑厚的铺垫,瞬间转为急促细密如同雨打芭蕉又似心跳加速的密集鼓槌,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在每一个跪伏者的神经末梢。
主祭在神案前站定。
鼓点在一个突兀的休止符后再次炸响,但节奏变得更为奇诡神秘,带着一种召唤的力量。
那戴着白色面具的主祭缓缓抬起双手,动作舒缓,却带着无法抗拒的仪式感,宽大的袖袍垂落,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白皙修长的手掌。
掌心向上,虚捧向神像方向,又缓缓下落至胸前,掌心翻转三次,一次向天,一次向地,一次向己心,带着一种沟通天地的玄奥韵味,动作奇异地缓慢,却又奇异地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神,每一次手掌的微妙动作,都精准地对应着鼓声奇特的转折点。
唱词亦随之变幻,加入了更古老晦涩的音节。
“以我精诚,敬献琼浆,涤尘濯秽,格彼高堂”
“日月其行,星宿有常,祈神允诺,永固安康”
“伏惟尚飨,歆享馨香!!”
最后一句十二人齐声嘶喊,用尽了全身气力,音浪如有实质的冲击波,震荡着大殿的梁柱,回荡在山谷之间。
跪伏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山君娘娘,庇佑平安。”
随即,饱含着血泪期盼的祈求从平台最外围轰然爆发,层层叠叠地涌向神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