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荀十五年仲夏·养心殿】
太子姜景琮的病终于痊愈,重返东宫。鲁石青在太子病榻前日夜不休的谨慎伺候和精准无误的煎药送水,没有白费。一纸调令和一份赏银,便是最实际的肯定——她被正式调入养心殿偏殿,担任端茶递水的职务。
虽然依旧只是众多伺候宫人中的一员,但已从外围洒扫进入了内殿范围,距离天威更近,机会也更多。
鲁石青没有忘记周全公公当初那“顺水推舟”的提拔。她将赏银的一部分,仔细挑选了一份上好的茶叶,寻了个机会,恭敬地送给周全。
“周公公安好,前些时日多谢公公提点,奴婢才能有幸在偏殿伺候。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公公笑纳。”她话说得十分得体,既表达了感谢,又不过分谄媚。
周全公公看了看那包茶叶,又看了看低眉顺眼的鲁石青,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接过茶叶,语气依旧平常:“鲁姑娘客气了。本就是看你做事稳妥,该派你去那儿的活计,谈不上什么提点。这茶,咱家就收下了,以后好生当差便是。”
本该派你去那儿……
这话听得鲁石青心里咯噔一下。周公公这语气,仿佛她的职位调动是早就安排好的。是谁安排的?吴谦大总管?还是……更高位的人?难道皇上或者继后真的注意到了她伺候太子时的表现?
各种猜测瞬间涌上心头,让她一阵心惊肉跳,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但她立刻强行压下了这些纷乱的思绪。不能胡思乱想!在这地方,最忌讳的就是自作多情和胡乱揣测圣意。万一猜错了,或者心思活络的表现被人看去,便是大祸。
她迅速收敛心神,福身道谢:“是,奴婢谨记公公教诲,定当尽心尽力。”
从此,鲁石青便在养心殿偏殿安顿下来。她的新差事要求更高,需要眼明手快,心思玲珑。有妃嫔或大臣被召见在此等候时,她需准确无误地奉上茶点,不能发出一点声响,然后迅速垂首静立一旁,如同背景。
这让她有了更多观察的机会。
她最常见到的便是各宫妃嫔前来等候皇上接见。她们或端庄,或柔美,或娇俏,但大多谨守礼仪,安静地坐在指定的位置上,等待着那或许短暂或许漫长的召见。
其中,熊宝林永远是那个最特殊的存在。
她有时会来得稍早,也不像别人那样正襟危坐,可能会歪靠着引枕,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指甲或衣带;有时会小声跟身边宫女抱怨两句;甚至有一次,鲁石青亲眼看到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肉脯,飞快地塞了一块进嘴里,然后像只偷腥的猫儿一样,得意地眯了眯眼。
皇上似乎也默许甚至纵容她这份“不规矩”。有时让她进去,见她那般坐没坐相,反而会笑问一句:“又等得不耐烦了?”熊海茵便会理直气壮地回一句:“是啊,皇上您忙完了没?”
鲁石青每次低头奉茶时,都会默默观察。她越发肯定,皇上对熊海茵的喜爱,确实源于这份独一无二的“真实”和“鲜活”。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无需刻意模仿谁,做好自己,展现出自己独有的价值,才是正道。
她依旧沉默而勤恳地当着她的差,将所有的观察和思考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如同蛰伏的种子,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养心殿·偏殿】
午后最热的时辰里,连空气都带着几分慵懒的粘稠。熊宝林又被传召至养心殿,此刻正歪在偏殿的酸枝木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脚尖,显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
鲁石青垂首端着一碟刚剥好、水灵灵的白嫩莲子,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宝林娘娘,请用些莲子,清心祛暑。”
熊海茵瞥了一眼,没什么兴致,反而问道:“有整个的莲蓬吗?剥好的,没意思。”
鲁石青微微一怔,立刻应道:“有的,奴婢这就去取。”
她快步退下,很快便捧着一个翠绿新鲜的莲蓬回来,恭敬递上。
熊海茵接过莲蓬,竟真的自顾自地剥了起来。她不染蔻丹的手指灵活地撬开莲蓬,取出莲子,剥去嫩绿的外衣,然后像嗑瓜子似的,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丢,吃得津津有味,全然不顾什么妃嫔仪态。
鲁石青垂眼站在一旁,虽讶异于这位宠妃的随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或许是等得实在无聊,又或许是觉得鲁石青长得老实,熊海茵一边剥着莲子,一边竟主动搭起话来,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喂,你是哪儿的人啊?家里做什么的?几口人?”
鲁石青心下警惕,但宝林主子问话,她不能不答,便谨慎地回道:“回娘娘话,奴婢是剑南府人。家父……是乡间道士。家中有父母并两位姐姐。”
“哦?道士?”熊海茵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趣,但也没深究,反而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我是顺天府人。祖父那辈儿,本来也是个芝麻小官,后来不知怎的遭了罪,被撸了官职贬为庶民了。家里后来也没人再考上功名,没啥出息,就把我送进宫当宫女了。后来嘛……运气好,被元皇后娘娘瞧上了,带回了坤宁宫。”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往嘴里又丢了一颗莲子,嚼了几下,忽然压低了点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似的,带着点抱怨和坦诚:“说实话,我还是更喜欢在元皇后娘娘跟前伺候,娘娘待人宽厚,没那么些规矩。伺候皇上……啧,累得慌,没劲。”
鲁石青听得心头猛跳,几乎不敢呼吸!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这位宝林娘娘的胆子真是比天还大!她赶紧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然而,就在这当口,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哦?伺候朕就这么没劲?”
只见皇帝姜兰德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显然将熊海茵最后那句抱怨听了个正着!他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满是揶揄和纵容的笑容。
熊海茵被皇上突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手里的莲蓬都差点掉了,但她显然并不十分害怕,只是撇了撇嘴,嘟囔道:“本来就是嘛,等您半天了,腿都坐麻了。”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走上前,很是自然地从她手里的莲蓬中捏过一颗剥好的莲子扔进自己嘴里,然后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好好好,是朕的不是。走,别在这儿抱怨了,朕带你去曲苑荷花池那边散散心,划船去。”
“这还差不多!”熊海茵立刻眉开眼笑,很是自然地挽住了皇帝的胳膊,仿佛只是寻常人家闹了点小别扭又被哄好的夫妻。
皇帝心情颇佳,任由她拉着,两人说笑着便朝外走去,仿佛完全忘了殿内还跪着一地屏息凝神的宫人。
直到帝妃二人的笑声远去,鲁石青才和其他宫人一样,缓缓松了口气,直起身来。
她看着空荡荡的殿门,默默收拾起熊海茵留下的莲蓬壳和莲子衣,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心中波澜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