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可抱着那本沉甸甸的北欧画册,走进空寂无人的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永不熄灭的焰火,将冰冷的光斑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他将画册小心地放在书架上,与几本旅行摄影集并列。画册精美的装帧在射灯下泛着低调的光泽。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投向书桌上那台沉寂的笔记本电脑。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按下了开机键。屏幕亮起,他点开了邮箱,找到了顾毓发来的那份报告。文件很大,下载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等待的时间里,慕可为自己重新倒了杯水,指尖冰凉。
报告终于打开。出乎意料,这份“初稿”的完成度极高,绝非敷衍之作。数据详实得令人惊讶,引用规范,逻辑链条清晰严密。最触动慕可的,是顾毓对“绿色金融+社区生态”这一核心构想的深化和落地推演。
这原本只是慕可一年前在某次内部头脑风暴中提出的一个尚未完全成熟的灵感火花,此刻却被顾毓抽丝剥茧,结合最新的政策和市场数据,构建成了一个有血有肉、具有极强操作性的框架。
慕可滚动着鼠标滚轮,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在几个关键的数据模型推导和社区参与机制设计的页面,他看到了顾毓用醒目的红色批注标记出的疑问和待定项:
【此处模型未考虑慕可曾重点强调的‘社区内生动力’及‘文化认同度’变量,需补充调研。】【此融资结构是否可参考慕可去年在苏黎世分享会上提及的‘社区共益债券’模式?具体可行性待评估。】【第五章评估体系权重分配,是否应更侧重慕可方案中‘长期生态韧性’而非短期经济效益?请指教。】
……
字里行间,反复出现的那个名字——“慕可”、“慕可曾提及”、“慕可方案”、“慕可强调”——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穿着慕可试图筑起的心防。这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像是一份沉默的证词。
顾毓仿佛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独自对着慕可留下的所有痕迹——过去的方案文档、邮件往来、会议纪要、甚至是零散的笔记片段——进行着艰苦卓绝的考古,一点点梳理、整合、揣摩,试图拼凑出慕可思维的脉络,理解他理念的精髓,并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融入自己当下的工作中。这是一种近乎固执的、笨拙的守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着。
慕可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胀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翻涌上来。他猛地关掉文档,仿佛那屏幕会灼伤眼睛。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他烦躁地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很少动用的烟,点燃了一支。
橘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心绪。窗外的璀璨江景,此刻看来却像一片无声的嘲讽。
几天后的傍晚,暮色四合。慕可结束在白远年集团总部的会议,刚走出那座气势恢宏的玻璃幕墙大厦,一辆线条冷峻的黑色宾利慕尚如同蛰伏的猛兽,悄无声息地滑到他面前,精准地停下。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顾毓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夕阳的余晖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边,却更添了几分疏离感。“上车。”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视线却并未看向慕可,而是直视着前方拥堵的车流。
慕可皱紧了眉头,站在原地未动:“有事?”他不想再陷入这种被动的局面。
“关于城南项目最终融资方案的细节调整。”顾毓的目光终于转向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有公事公办的冷静,“你那份批注很犀利,直接点中了几个关键的风险盲区。电话里说不清楚,需要当面确认几个参数和推演逻辑。”
他修长的手指在昂贵的真皮方向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理由冠冕堂皇,直指慕可的专业领域,让他无法拒绝。慕可沉默了两秒,终究还是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一股熟悉而浓郁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皮革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他过去几年惯用的车载香氛的味道。这个细节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他一下。他坐进去,关上车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车子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缓慢蠕动的车河。车厢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和窗外模糊的车流噪音。气氛凝滞得如同冻住的胶体。
“沈乐轩在巴黎的行程取消了。”顾毓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
慕可的心猛地一沉,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你怎么知道?”他侧过头,锐利的目光试图穿透顾毓平静的侧脸。“他半小时前刚打电话给我。”顾毓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复述一个电话记录,“说他在巴黎跟进的那个并购项目临时出了点状况,对方推迟了谈判时间,所以他暂时不去了。”
他终于侧过头,瞥了慕可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洞察一切的冷意,“看来,他没法按原计划去‘偶遇’你了。有点可惜,是不是?”最后那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慕可的心跳骤然加速。取消行程?不可能!就在昨天晚上,沈乐轩还兴致勃勃地和他通话,详细讨论着巴黎几家他“强烈推荐”的餐厅和画廊,语气里充满了期待,仿佛那场“偶遇”已是板上钉钉!
顾毓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带着一种将一切尽收眼底的了然:“他有没有顺便告诉你,”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穿透力,“他取消这次巴黎之行,是因为他最近在全力接触‘远航资本’,试图拿下他们旗下一个新能源基金的重要份额?而这家‘远航资本’……”顾毓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慕可眼底,“……恰恰是白远年老先生通过离岸公司控股的核心风投平台之一?”
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迷雾!慕可瞬间明白了。沈乐轩那些看似真诚的追求、那些精心安排的“共同话题”、甚至取消巴黎之行的“遗憾”,背后都盘踞着一条精明的利益链条!他想借由接近自己,作为跳板,搭上白远年这条真正的巨轮!
一股被愚弄、被当作工具的冰冷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慕可的脊背,让他指尖发凉。“商场如战场,资源整合是常态。”顾毓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像淬了冰,“乐轩他一向深谙此道,手段也向来高明。我只是提醒你,”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道路前方,语气里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警告,“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当成了撬动资源的……支点。”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慕可僵硬地靠在椅背上,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他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霓虹灯染成各种光怪陆离颜色的街景。沈乐轩的华丽攻势下,果然藏着精明的算计和赤裸裸的目的。
那么,顾毓呢?他这看似冷硬、带着揭穿意味的“提醒”,背后又是什么?是占有欲驱使下的恶意拆台?还是……某种笨拙的、用错了方式的保护?抑或两者兼有?他发现自己竟一时难以分辨。
车子最终在慕可公寓楼下稳稳停住,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报告最终的修改方向和参数确认,我会整理好发你邮箱。”顾毓的声音恢复了彻底的、公事公办的疏离,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他没有再看慕可,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
慕可解开安全带,金属卡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的手搭在冰凉的车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推门下车。车厢内的雪松香气此刻变得异常浓郁,甚至有些刺鼻。
“顾毓,”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封闭安静的车厢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调查沈乐轩?”他问得直接,目光锐利地钉在顾毓的侧脸上。顾毓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之大,让指关节瞬间绷紧、泛白,清晰地凸显出来,像嶙峋的石块。
他依旧目视前方,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没有否认,没有解释,也没有承认。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膨胀,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慕可推开了车门。初秋微凉的夜风猛地灌入,瞬间冲散了车内那令人窒息的雪松气息,也带来一丝清醒。他跨出车外,站直身体。“谢谢你的……‘提醒’。”他关上车门,声音隔着厚重的防弹玻璃传来,模糊不清,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某种刻意的切割,声音清晰了几分:“还有,车里的香水……味道太浓了。我早就不喜欢这个味道了。”说完,他头也不回,挺直了背脊,步履稳定地走向灯火通明的公寓大堂入口,身影很快被旋转门吞没。
车内,顾毓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僵硬地坐在驾驶座上。车门关闭的闷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车内残留的、曾经被慕可喜爱甚至依赖的雪松气息,此刻闻起来竟变得无比刺鼻、廉价,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陈腐感。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甚至微微颤抖的双手。那双手,刚刚差点失控地砸在方向盘上。他又猛地抬眼,死死盯向慕可消失的方向,公寓大堂明亮的灯光在他眼中折射出冰冷而破碎的光点。
夜色浓稠如墨,将他和他那辆昂贵的车一同吞没。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被彻底戳穿后的狼狈、无处宣泄的暴戾焦躁,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而清晰的痛楚——不仅仅是因为慕可的疏离,更是因为那句“早就不喜欢了”所代表的、彻底的、对过去的割席。他连用这熟悉的香气去怀念、去靠近的资格,都被慕可亲手、无情地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