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试着不去看那部分,”慕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追忆,“你对我好,你细心、体贴、温柔、包容,从来不跟我吵,也不跟我闹。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下去,像一对磨合了很久的老夫老妻,没有激情,但至少平稳地……相伴到老。”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但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当一方的心,根本就没真正放进这个所谓的‘平衡’里。”
“我没有不在!”顾毓倏地睁开眼,语气急切地反驳,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我只是……只是……”
“只是你再怎么留在这里,”慕可平静地打断他,目光像穿透了所有伪装,直抵核心,“你的心里,始终有个人,不是我。”
顾毓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猛地低下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所以,”慕可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死寂海面,“你现在还在等他吗?”
“没有……我不是在等他!”顾毓几乎是立刻抬头否认,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急于撇清的慌张,“我只是——我没想好,我也不敢……不敢看清楚。”最后几个字,轻得像耳语,充满了自我逃避的软弱。
“那你现在,”慕可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紧紧锁住他,不容他有丝毫闪避,“看清楚了吗?”
空气死寂。
水壶早已停止沸腾,厨房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顾毓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眼神闪烁,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徒劳地抿紧,一个字也未能出口。那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岩石,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慕可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了然和疲惫。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顾毓越来越急促、压抑的呼吸声。
牛奶杯壁上的水汽早已凝结成珠,沿着杯身缓缓滑落。黑咖啡的热气彻底消散,深褐色的液体表面,倒映着顾毓苍白而混乱的脸。
慕可缓缓站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他没有再看顾毓,只是伸出手,将自己面前那杯只喝了一小半、已然温凉的牛奶,轻轻、却无比坚定地推回到了顾毓面前。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如果你自己都不确定,”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宣判,“就别让我在这里,像一个傻瓜一样,等一个你连面对都不敢的答案。”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顾毓失魂落魄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深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顾毓,我也累了。”
顾毓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慌乱和难以置信:“你……你是说,你想分开?”
慕可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目光掠过顾毓震惊的脸,掠过那杯凉透的咖啡,掠过餐桌上那份无人问津、渐渐失去温度的三明治。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沉重得令人窒息。几秒钟后,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
“或许是吧。”他给了个模糊却指向明确的答案。“但顾毓,你要自己想清楚。”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是你还想跟我,继续这样‘平稳’地走下去?还是……”他直视着顾毓躲闪的眼睛,“其实我早就应该离开?毕竟,你心里真正喜欢的,从来都是沈乐轩。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你需要一个‘伴侣’的身份来应付你的父亲,让你的生活看起来‘正常’一些。我说的……对么?”
顾毓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却无法反驳。慕可的话,像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慕可的语气放缓了一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我们找个时间,坐下来,把该说的话,都彻底说开吧。”他像是在安排一件工作,“一直这样下去,互相猜测,互相消耗……我们都太累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僵坐在椅子上的顾毓,眼神复杂,有不舍,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般的决然。
“我先去上班了。”
说完,他转身,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衣帽间。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清瘦而挺直,每一步都踏得干脆而清晰,没有回头,没有留恋,仿佛斩断了身后所有无形的丝线。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衣帽间和餐厅。
顾毓独自一人,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愣愣地坐在餐桌边。他的目光失焦地落在面前那只已经彻底凉透的咖啡杯上。那是慕可送的。他还记得慕可当时带着点羞涩和期待地说:“知道你爱喝咖啡,挑了很久,觉得这个最简洁实用。”它确实陪伴了他无数个忙碌或清冷的清晨与深夜,盛满了温度,也盛满了无声的陪伴。如今,它冰冷地立在那里,杯沿残留着一个模糊的唇印,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和冰冷的审判,提醒着他曾经拥有却未曾珍惜的温暖,以及此刻难以承受的空洞与寒冷。
阳光终于穿透了厨房的百叶窗,斜斜地洒在桌面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光带边缘正好落在那只咖啡杯上,照亮了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却丝毫照不进顾毓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他眼底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脸色苍白,眼神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混乱的噩梦中惊醒,又像是陷入了更深、更无法挣脱的梦魇。
他其实无数次有过分手的念头,像幽暗角落里滋生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但那念头总是模糊的、遥远的,带着对未知的怯懦和对现状的惰性。他从未想过,当这一刻真正由慕可如此平静、如此清晰地提出来时,会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带来如此尖锐而难堪的痛楚和……被抛弃的恐慌。
顾毓缓缓低下头,像是被沉重的现实压垮了脖颈。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同样冰凉的杯壁。那熟悉的触感此刻却只带来刺骨的寒意。这只杯子,承载过慕可多少无声的关怀和期待?如今,它像一个冰冷的墓碑,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关系的死亡。
他忽然觉得这间原本温馨的餐厅变得无比空旷,空旷得可怕。巨大的空间仿佛产生了吸力,要将他渺小的身影彻底吞噬。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腔。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空寂中沉重地搏动,一下,又一下,像绝望的鼓点,敲打着名为“失去”的丧钟。
如果可以重来——
他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可惜,这世上最无情的,就是没有如果。那冰冷的咖啡杯,那决绝的背影,那死寂的空气,都成了此刻唯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