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老妇的声音!又是这个令人唇齿打战的老妇声音!
福桂猛然睁开眼睛,双脚麻痹无知,身子往前一倒直往地上栽。她急忙用手撑地才没让自己的脸着地。抓在右手蒲扇在她掌心一折为二,断柄深深嵌进皮肉,疼得她表情扭曲,龇牙咧嘴。
因为噩梦,她的眼珠子爆裂出红血丝,鼻尖和额头沁着一层密汗,长发原本丝缕分明地披在肩上,如今也沾了汗水一粗黑绺一粗黑绺地黏在腮上,发丝甚至钻进了嘴里,她“呸呸呸”几声才把头发吐出来。
福桂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四只药罐子在煤球炉上咕嘟嘟掀动盖子,罐子的缝隙里像藏着一只螃蟹,源源不断向外面吐着黑色泡沫。
福桂拔掉掌心的断扇柄,把柄的下半截塞进炉子里,拿起地上只剩上半截的蒲扇,继续给四只炉子控火。
她又做噩梦了。
起先,噩梦只是一月一次,很快,变成半月一次,到如今已到了逢睡必梦的地步。她记得每一次噩梦的内容。那些噩梦没有画面,是黑咕隆咚一片天地,唯有窸窸窣窣的低语从远方飘来。
低语来自一个老妇。
老妇说起话来如同一台寿命已尽的织机,骨架嘎吱嘎吱颤个不停。她总是极尽所能把福桂的“生死”与“朱霰”等同起来。
接近朱霰,征服并掌控他,否则就去死!
可她不想死,也不会死。
她想,人在身世和财富这些事上可以身不由己,但生命,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她会竭尽所能让自己活下去,并且活得无比灿烂。
福桂只当是自己中了邪。这个秘密不能告诉其他人,她不想做别人眼里的疯子。
福桂尽量说服自己忽略这些荒诞的梦,但因为做噩梦的次数实在太多,“朱霰”这两个字开始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就仿佛,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朱霰已经成了她的目标、她的劫难、她的命数。
朱霰何许人也?
朱霰,字雪时,当今圣上第四子,皇后嫡出。朱霰八岁时由景昇帝亲赐名“霰”,受封燕王,封地为扼幽燕之咽喉的上府北平。朱霰是真正“下天子一等”的亲王,身份矜贵,地位尊贵,能力出众。
洪熙八年,燕王朱霰入於皇寺带发修行。燕王殿下为何入寺为僧,每个人都有不同说法。大多数臣民认为朱霰是自愿为母祈福。
因为燕王的封地在北方的北平。凤阳府中逐渐有了“僧不僧,王不王,北方的燕栖在南方富贵檐”的民谣。
洪熙十一年,与燕王一同受封的秦、晋、吴、靖江王陆续就藩开府,尤其是吴王周狘,是景昇帝第五子,连皇五子都已成婚就藩,四子朱霰却迟迟未与准燕王妃成婚。他仿佛已被遗忘在了凤阳府的於皇寺。
今时今日已是洪熙十三年,是朱霰在於皇寺的第五年,佛寺形同燕王府,设有王相府、王傅府,驻扎着左、中、右三燕王亲卫。
而福桂是於皇寺里最低等的仆役。她甚至不能被称为宫女,而是伺候宫女的小宫女。她父母叔祖已经死绝,更在年初一场高热后失去了所有记忆。她是这人世间最了无牵挂的一只薄命鬼。
王爷和宫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不相及。
但说起来有些好笑,因为这些噩梦、因为“朱雪时”,她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很特别,就好像某段特殊的命运在前方的某一个时间点等着她。
火炉里的煤球越来越暗,冒泡的药罐子也都偃旗息鼓。这预示着药熬好了。福桂打湿抹布包在药罐柄上,将四只药罐的药汤冲进一个漏罐里过滤药渣,再均分在八只雪白的瓷碗里。
福桂在漏罐里留下小半碗的药汤,准备等一会儿放凉了自己喝。
最近一种叫火症伤寒的疫症在凤阳府肆虐。
凤阳是景昇帝的家乡。朝廷在凤阳营造大明朝未来的都城——中都。如今在凤阳的民夫、工匠、军士、罪犯有百万之众,患火症伤寒的人十之有一,就连燕王亲卫中也有百户、总旗患疫。
娜仁姑姑向惠民药局的官医讨了预防时疫的方子,每天晚上命福桂按方子煎药分给大家服用。这院子里除了福桂尚住着八口人,即娜仁姑姑和她夫婿以及一双子女,还有与福桂同屋的三个宫女。
娜仁姑姑给的草药是八人份。姑姑总想不起来,院里还有福桂这么个人。福桂只能自己想办法,每次煎药后都偷偷留一点给自己喝。
福桂很惜命,才不想倒霉地染上伤寒一命呜呼。
福桂给同屋的女孩们端上药。平日里,娜仁姑姑每到这个时候就会自己端个漆盘把药端到屋子里服用。今晚福桂等了一刻钟,眼看着瓷碗里的汤药不再冒烟已经凉透了也没等到娜仁姑姑现身。
福桂回想起来,她烧煤煎药前看见几个军官从门隙里走过,看方向是去娜仁姑姑的屋子。娜仁姑姑的夫婿是燕王左卫百户张迁,因此院里经常有年轻军官出入。
因为要等娜仁姑姑取药,福桂特意敞开了门扉。她已亲眼看到那些军官离开。福桂觉得娜仁姑姑肯定是忘了,决定送药上门。
福桂一手端一个碗,来到娜仁姑姑屋门前。因为两手都端着药,她没手敲门,在门前耽搁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