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姑姑的屋子灯火通明,屋内灯晃影动,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一次次重叠,又一次次分开。娜仁姑姑在和张百户吵架,男女人声轰隆隆像在打闷雷,时不时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哭声。
“雷声”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响。
有几句完整的话钻进宫女福桂的耳朵里。
“……你就是从来没考虑过我们母子……”
“……你还不如现在就掐死我……”
“……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福桂心里有种莫名的不踏实感。她正想退回去,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迅速膨胀,有人朝她而来。手上托着的即满未满的汤药影响了她的速度。“哐”一声屋门被推开。她和娜仁姑姑打了一个罩面。
娜仁姑姑明显一愣,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涨得通红。还未等福桂出声狡辩自己不是故意偷听他们夫妻吵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像两股小旋风般从屋内席卷而出。
较小的那个女孩子没控制好方向,一头顶上福桂的肚子。福桂被顶得往后连退三步,手上的汤药撒出去半碗。娜仁姑姑拎起女孩子的后领拽到一边。孩子们转眼就跑得没影了。
福桂没去管手上黏糊糊的残渣,抬起头,缓缓眨动大眼睛,轻轻喊一声:“娜仁姑姑。”
娜仁姑姑明明听到了福桂的声音,却高高扬起头,直接掠过她。福桂转身,看见娜仁姑姑在院中走来走去,不断用手指勾拉团衫领口,就像衣服裁得不合身,眼看就要把她掐死了。
娜仁姑姑倏地站定,转头,用铜陵般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福桂:“福桂,晚上伽蓝殿的晚膳你去送。”
“啊——”
福桂愣在原地。
伽蓝殿在中门之后,是大和尚给燕王讲经的地方。
娜仁姑姑严令禁止福桂踏足中门。原因是她资历太浅,对这座皇家佛寺的规矩尚不能熟记在心。中门之后是燕王朱霰生活和宿眠的区域,是福桂的禁区。
娜仁姑姑总管佛寺的膳食。这个给燕王讲经的大和尚也算亲王半师。他脾气古怪,一日三餐只吃晚膳,且非要日落才食。因身份实在特殊,娜仁姑姑主动接管了他的晚膳。
娜仁姑姑皱着眉说:“我的话,你不听了?”
福桂连连摇头:“要怎么做姑姑教我,我都记着。”
娜仁姑姑这才缓和下脸色,从衣襟里抽出一方白色帕子,托在掌心递给福桂。那帕子是上等细纱裁的,用极其考究的针线功夫绣了一朵怒放的金莲花。
福桂想起娜仁姑姑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宫女是王爷的财产,也是门面。宫女必须长相端正、身体洁净、牙齿雪白、口气清新、衣着得体,要做一朵美丽的金莲花点缀王爷的衣袖边。”
娜仁姑姑真是身体力行地在实践这句话。
娜仁姑姑接过药碗,把它们搁在井壁上。
福桂接过纱帕,小心擦干手上的药渣,擦完,她叠好帕子,塞进袖子,对娜仁姑姑说:“我洗干净再还给姑姑。”
娜仁姑姑说:“把头发梳起来,进中门要有个人样。跟我来。”
福桂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抽出一条红色的绣花发带,把一头咬在齿间,把披肩的乌发在脑颅后一分为二,用发带的另一头缠起头发绾成个歪髻。她又拿出另一条发带,在另一侧绾了同样的髻。
发带飘逸地垂在她后脖,正红配瓷白,越发衬得她娇俏灵动。
福桂边绑头发边跟随娜仁姑姑进厨下。
娜仁姑姑拿出一只手提式的漆盒,盒子一共两格,下高上矮。矮的那个格子里,娜仁放了一碗从蒸笼里拿出来的用青精叶染色的“阿弥饭”和一小碟雪里红咸菜,高的格子里要放佛爷爱喝的蜜水。
蜜水由娜仁姑姑临时调制。福桂想上前帮忙,被娜仁呵斥站到门槛之外。娜仁姑姑背对福桂调好蜜水,将浓稠的液体倒进胎质细腻的长颈瓷壶中。
娜仁转身到水盆里洗手,一边揉搓手一边嘱咐福桂:“别想着没人看见就偷喝蜜水。这是你第一次进中门当差,要是搞砸了,你就去浣衣局,当洗衣妇。”
福桂站在门槛边乖巧地嗯了几声。
娜仁姑姑的两个小孽障闪现,朝福桂做鬼脸,一前一后蹿进厨房。
女孩子胆子比较小,进去了只站在娜仁姑姑身后。男孩子是被宠惯了的,看见灶上的蜜水就伸手去抓。娜仁姑姑听到声音转身,刚巧见儿子去抓蜜水的手,立刻高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