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小妩同几个丫鬟扶着胡嬷嬷进屋时,冬日天暗的早,已是过午饭时天黑时分,外头雪也早停了。
秦炎坐在桌前,外间妇人已进来给添过好几回茶,公子就缩在床里拢着被子,一向爱玩儿,到天黑也不歇,如今秦少爷坐了多久,公子就拿被子当洞穴,缩在里头多久,不时红着眼怯怯露头,见秦少爷看他时,又吓得缩回去。
看起来怕极了秦少爷的样子。
朱承昭那搅屎棍,把人吓了一回,他早又出去不知踪迹。
秦炎本是因为昨夜里吃醋没忍住,头一回亲人就把人亲晕了,又哭得那样,正不知如何是好,过来在门口踟蹰不前时见着两人亲近窃窃私语,茸茸还亲了那死断袖一口,心下好比油过火烧,立刻进来,那死断袖却当着他面又笑走出去,又是个王爷……杀是不当杀的,心下直恨得如宿仇在世……茸茸见着他进来,只惊叫一声钻在被里发抖。
只当是自己昨夜把人吓着了,心下又醋又怒又愧,不知该如何是好,明知人怕他恨他,却不想离开这里哪怕一分一厘,只干坐着。
胡嬷嬷进来知道这红发杂种是她家那黑心姑爷给茸儿身边安的门神,倒也得力,昨天晚上把人好歹是带回来了,如同老爷说的,与其总是关着茸哥儿,不如遂了他的愿,让人跟着,亲眼见他撞一回墙,果真再劝说时,就立竿见影地把茸哥儿心留下,老爷夫人昨夜接着了马车,见抱出来人是发着低热,焦急中扔到脸上的茶碗这红发杂种也受了,如今瞧着满脸伤一日多似一日,却没见他吭过一声儿怨过一声儿………听得人说来历,知道好比是条野狗,谁家给肉他不咬谁家,别的人靠近它是啃骨撕肉,这样的人倒也难得,虽总是记恨他伤了茸哥儿,只不过总不给他好脸色,如对宁擒云是一般。
这师徒俩在自家宅子里,一般的处处不受人待见,只他俩是外人,多余可恨。
烛辉满室,玻璃灯罩玛瑙屏,金壁辉辉晶彩堂,光明如昼,先让人扶过去哄她茸哥儿,摸索着被子鼓起来的山包,直笑说:“怎么了?我们茸哥儿怎么不吃饭呢?快出来,当心闷着了!”
陈乖宝听见胡嬷嬷的声儿,才敢拉开被子,一下子钻到怀里,把胡嬷嬷撞的后仰,颤声儿说:“你……你跟俺一块儿吃!”
不想说怕,承认胆怯。先找个伴儿,胡嬷嬷在他心里形象极其高大。
“好好好!”胡嬷嬷骨头都快叫撞散架也乐得答应,从前也是这样,自小就是这样,谁惹了都哄不得,她一来就极听话,笑说:“嬷嬷陪我们茸哥儿吃饭。”
于是叫人这下可以摆饭上来,屋里下人都松了一口气,心道果真还是听胡嬷嬷的话,小妩出去传话,不一会儿,外间长桌上就摆上饭。
胡嬷嬷把人哄下床,陈乖宝穿着府里女工纳的鹿皮雁绒小软底锦靴跑走一天,如在云上,如今才觉着脚上缠着绷带的挑破水泡的地方微痛,一下床时乍没穿上鞋,先踉跄一下,惊得胡嬷嬷叫一声:“啊呀,茸哥儿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秦炎进来把穿着月银色单衣的陈乖宝抱起来,出内室放在了外间的饭桌前坐下,小妩她们几个小丫鬟跟着拿了室内穿的鞋袜,秦炎蹲下,将那双脚珍而重之地寻摸,先大手握着暖,等人跟来,一一接过鞋袜,微凉的手触碰在粉玉一般的双足,引起坐着的陈乖宝阵阵战栗,却只是珍视一番,蓬勃爱欲不流于人前,穿上鞋袜而已,规矩立起一旁。
胡嬷嬷也让人扶出来,叫人把她的椅子放在公子身边,坐下面色几变,屋里除了这个人,妇人姑娘家又没气力,外头的小子毛手毛脚,倒多亏他在,知道宁擒云有话,这人在家里也当个正经公子待,也为以后他能对茸哥儿多尽些心,便冷着声起筷:“你也坐下,把午饭在这里吃了。”
陈乖宝在旁一直拿拒绝的眼神看着胡嬷嬷,奈何胡嬷嬷只向秦炎说话,眼睛又不好,接受不到,反倒夹了一筷子羊肉在他盘里,陈乖宝先心慌委屈地吃了。
“是。”秦炎准备入坐。
侍饭的妇人待要把梨香椅安在公子另一侧,只见公子抿着唇重重把筷子放下。
赶忙会意,把椅子放在最末,秦少爷看公子脸色,见人哼了一声又拿起筷子,也就坐下,没多说话,她暗舒口气。
胡嬷嬷一边给她的茸哥儿伺候夹菜哄说,一边问这屋里的事,听到午间爱妹那事,沉吟一回,暂且按下不表,只说夜里再也不许他跟公子睡在一块儿,又同陈乖宝说了一番道理,她的话,陈乖宝还是听的,这屋里只有宁擒云同儿子说话费工夫,答应只同爱妹一块儿玩,不一块儿睡。
管事的妇人又问王爷那里该怎么办,在耳旁道:“说是要在咱府里住两天,挑来挑去,只看上这院里,老爷是常不着家,公子那院子是修葺好了,却还未着人暖热,怎么这夜里也得先在这里再睡两日,好歹等到过两日雪消,再把公子挪过去好住,如今王爷也要睡这屋里,那公子又待怎的?怎的说也是龙子天孙,咱们家再权贵势力,也不好让人家睡耳室,公子睡正卧,更不好挤在一个床上,且说要来这里住,这会子又不见了踪迹,倒不知我们该如何?收拾出来罢,万一王爷只是一时兴起,如今早走了呢?却也没个人来报一声踪迹,也不好打听,不收拾罢,万一人晚上又来了……这怎的好啊,胡奶奶?”
胡嬷嬷略一听思,放下筷说:“这事好办,你心里其实早有了谱,只待我给你盖这个印定着。”
那妇人福个礼,一笑不言,胡嬷嬷又拿起筷子,给正不高兴地低头扒饭的她茸哥儿夹菜,她急慌慌被这里小丫鬟叫来之前是吃过的,道:“就是恁地,你只把地方收拾出来,这屋里这样宽敞,哪处都精巧,委屈不了茸哥儿,你们府里这位宁都统,外头最说他恪礼守分,在家虽不是个东西,然为了你们公子,也不好扒他的脸,按着礼数办,只将正卧收拾出来,夜间多多着人伺候,面子做足给够,人如今就在老爷那里,这我过来时是知道的,茸哥儿夜间就睡在耳室,早早让人去温好被褥,他来了,要地方有地方,要体面有体面,也就罢了,不必在意,本就是那样一个人,我说,绣花的枕头——外头体面内里糠,纵不经意得罪了,咱们府里如今这样……也无碍。”
那妇人称是,下去。
胡嬷嬷自又哄着陈乖宝把饭吃,因着秦炎在此时刻吓他,又总想着他哥死了,他哥下落不明,近日陈乖宝胃口总是闷,好比一顿能吃三只鸡,如今只能一只两只,今日更差,吃得少些,胡嬷嬷听旁边妇人报,又在心里急了一通,用了漱口的茶,吃了一杯消食的甜茶,三人盥了手,回了内室,小妩从外头拿了两个锦盒来。
跪下打开一看,原是各色新制的肚兜。
胡嬷嬷指着道:“本是你初回来,我就要给你穿的,可那阵子你又受伤,府里事也多,进人口要调教又要各处动工监看,我陪着老爷夫人做到前日,后日若是雪停了消些,山西那里你舅舅家,舅母要生第二个小孩儿了,山西那里一个知府原是你外祖父早年的门生,他手下还有一个闲职要你外祖父应卯,这些日里,已来信请教过好几次,急三火四的催回,你舅母那里快临盆,信里问了这里事安,也催了你外祖母好几次回家,就这两日,老爷夫人也就要走了……”
心里舍不得,绢帕擦擦眼,塞回胁下又道:“说远了……只说近日是忙些,这些肚兜你从小儿我就给你缝了戴着,是聚福气护身的,如今我的眼睛不好了,缝不得这些,这些东西原是该身边人给缝,戴上护着身子,凉邪不侵,你如今没了娘亲,身边也没得娶纳,我便让小妩,同几个屋里针线好的女人,我挑了料子,这几日做了这些,你如今挑上一挑,一会子他们烧下香汤睡时沐了身,今日起,日日穿在里头,你的八字经了这一遭,我着人早拿去过京外玄天寺,大师说与常人不一样,不当讲那削着身世养,说越养得娇越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