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要去坟上,先夫人又是新丧,民间俗称,魂气尚弱,自然不必人势浩大,也不可带阴人触犯。
纵使宁茸不叫,胡嬷嬷的意思也是秦炎陪他去的。
无论家里人多人少,从前怎么芥蒂嫌恶过,胡嬷嬷为人是说话算话的,说把他当茸哥儿一样的待,就是一样,再无嫌疑,武艺忠心,信得过的还是秦炎。
要走的第二日早晨,胡嬷嬷挣扎着也赶过来了,叫人摆了一大桌东西给她茸哥儿看,满嘴里都是嘱咐的话:“这是你娘亲生前最喜欢吃的两样点心,五芳斋的莲瓣糖,长忆坊的百合酥,我昨夜里你说了,即刻就使人急急的去买。”
“到了坟上,你把它摆好,将香、蜡点上,一边烧纸一边同她说些闲话,她在那边就听得到,也吃得到了。”一边嘱咐,一边哭,絮絮叨叨的回忆:“她是爱听人说话的……爱热闹,也贪嘴,小时候我抱在怀里,再到后来大了,出阁了,嘴里避过人时,总是不闲着,总有个糕啊糖的在手里拿着,我总怕她的牙,总是问她说她……”
“唉,当时若知道她的寿限,就是要吃王母娘娘的肉,我也去给她割,何必总拦着她、拘着她,我只想她开心……总搂着我笑说,哎呀,我的嬷嬷,日子这东西,是个人过的都苦,没有一生全甜的时候,我爱吃些甜的还罢了,比别人也好些,我自认可调和调和,不叫我吃了,才真是泯然众人矣。”
大抵因为所有的老人都比别人活的长些,因而可回忆的事也比别人多些,所以话也比别人多些,苦的甜的,总是说不完,胡嬷嬷又抹去一些总也擦不干的眼泪:“你就带两个军士去罢,有你秦哥哥跟着,我是放心的,她也胆小……”
睁着两个病蜡枯竭的空洞眼睛,认真思忖道:“我总想着,胆小的人即使变作了鬼,魂气也应当比别人弱些……”
“你不知道,小时候,总缠着我给她讲些神鬼故事……”叹气,又带泪而笑,一种久违的、真正的快乐和宠溺:“我肯定给她讲的呀,你不知道,你生得是极肖你娘的,你娘小时候却比你小时候还可爱,粉妆玉琢,两个白白软软的手拉着我袖子,摇啊摇,要这要那,她一摇,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她摘………我就总给她讲,肚子里叫她缠没了,也编着掰着给她讲,她回回都捧着小脸儿听,白天爱听,晚上又吓得睡不着,得要我搂着,或者夫人搂着,拍着哄着才睡得着………”
“刚成婚那天夜里,白日里叫那老妖怪刁难得站了一天,水米不打牙,她又挑嘴,夜里在帐子里想吃口合意的垫垫,黑心的姑爷!天底下是个男人都坏!自己忙活完倒头就睡!她也不好意思叫醒了跟姑爷说,就悄悄在里头饿得哭,新房子里,出了阁,又不是家里,咱们是人家的新嫁娘,黑灯瞎火的,她又怕神怕鬼,也不敢出来找,也不好意思叫人,还是我想到了她素来胆小,偷偷提着灯进去,把她引到那府里的厨房里,看笼上有剩下的酒席吃食,挑她喜欢的,我们吃了些,成婚第一天,这才睡了个好觉。”
“那时我就想着,这兆头不好,果真了……”
老人说起话来,真应了一句谚,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扯东又挂西,得看什么时间突然想起什么、后来还想不想得起什么,才能决定结束时间。
纵使这样,宁茸这样猴儿坐火炕的性子,也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嘱咐到的就点头,忆起的就静静听,睁着两个清清亮亮的圆眼瞳,一眼儿也不错,指到什么就随过去,记到心里。
对待老人时,他总有一种力量——宽容安宁的陪伴,像冬日檐下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猫,或任何一种温驯的家养动物。
陪伴就是它们的力量所在。
等胡嬷嬷同他说完确实费了一会儿功夫,没想到,又不忘扭头嘱咐秦炎,更费了一会儿功夫。
大抵是说些“就你一个给他做哥哥的跟着,你将他管得好好的”的话。
又说:“你们别怪我不自己去,风俗都是除夕前头就该祭拜亲人祖先,可你们是知道的,咱们府里,只我一个顶着,谁抽得出空!我的心早飘到那里去了,可我的身子去不了,我总是要病要痛,夜里也越来越睡得不好,年纪大了,是这样………原先茸哥儿没找回来的时候,若不是为了小姐的冤情没人知道,我时常闲下来时总想着,哪日见那边婆孙俩出门时,我一头撞死在她们门上,非得是血淋淋的!又或者,哪里淘换些砒霜,我吃了,也下在他们井里,一了百了!我不想活了,也报了这个仇!不然死了,到底下也不甘心!”
“可如今他又回来了,我的日子又有盼头了………”
“炎小子,你不明白,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你心里若有了牵挂,第一件,是怕死,极怕死,我得好好保养自己,我不能病,不能死,我得挣扎着,我总是要看着他万全万好了,我才放心。”
秦炎心中道,我怎不明白,面上却跟宁茸一样,静静地听,缓缓地应。
胡嬷嬷对他合意后,见他做事也越来越顺自己的心,越品,越觉出这不爱说话的孩子的好。
不邀功不请赏,嘴也不甜,别说甜,一日里,话也没几句,总是默默的,可这样人往往是最可靠的,人家是真办实事儿,什么事情交给他,自己总是放心。
是沉默稳重的男子自然给人的一种安全感。
于是胡嬷嬷就像说闲话,大抵上了年纪的人总戒不了给人保媒拉纤的恶习,又拉着笑说:“想起来,你也快三十了,你那师父,自私自利的黑心砍头鬼!他想不起来你,要不然也不能把你拴在身边耽搁到这么大,你别怕,嬷嬷从今就疼你了,自你弟弟有了人后,我就想着你,总也得给你物色一个,这么大了,房里没人,也不知你这些年怎么过……”
宁茸眼睁睁看着秦炎冰块儿一样的俊气面庞铁青了,眼角跳一下,散发出更多寒气。
他现在可听不得这件事。
莫说一个字。
偏胡嬷嬷频繁地提,宁茸觉得捂嬷嬷的嘴不太好,但快快离开可行,急道:“好了,嬷嬷,出门没日头了!”
急急拉了人走,胡嬷嬷好歹在后头强追着送到门口,见他们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好生走了才放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