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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雁山就在京外不远。
山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从前不过是座荒山,不知某年某月,半山腰里有了一座慈航寺。
可知无论京城,乃至世上有人之处,寺庙道观尼姑庵是从来不缺的,权贵的,总有那么一两件亏心事求它们消孽,贫下的,世世代代都把希望寄托在来世,今生捐够赎完,来世只求它们普渡。
人总是这样,□□办不到的事情,就寄托于神鬼魂灵。
便说有了这慈航寺,从此这坠雁山倒是有了人之所至处,来往的也不过是些和尚沙弥,在本寺内活动罢了。
景致倒是极好,却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却不知名满天下的宁大帅为何要把妻子葬在这里?
或许他夫妇两个与此地另有什么渊源故事?
这自是要用另一段话去传记。
如今暂且说,宁茸被两个骑马的护军引着,秦炎驾车,几人匆匆到了坠雁山。
马和车到山脚下就走不了了,这不是他们去庄子里,虽是路况不好,却也有容许马车可行之处,这是登山上坟,凭吊亲人,自要吃些困难。
人死后,跳脱出人道之外,倒与神佛有些相像,都要被安排在这样高高的,人迹罕至的地方,不论是拜,还是求,亲人若想再寻访一次死去的、想念的人的魂灵,就要这样一节一节地爬,一阶一阶地踏,到得山顶时,拜佛求道的人怀着急火扬汤的心来问,经这一层磨累,汗出了,心也就静了,谶言卦签更静得下心信了。
上坟扫墓的人噙着一腔伤心泪来,过这一程一程的山路,也从胸中呼出去些,到坟前也能哭得少些,减去断肠些些痛。
宁茸倒不会断肠,冬日还没结束,今日有好太阳,冷也冷得慢些,他正爬山爬得起劲儿。
到得半山腰时,正是太阳当顶,树影成群的晨饭时候。
护军通报,这里慈航寺受都统府每年每月大香火,也做叫他们看坟之费——时时要派小沙弥给山顶墓园上一家子负责日日撒扫陪伴夫人坟墓的都统府家奴送菜送米等各色日用品,他们在山顶墓园里住着,要下山不方便,进城采买更不方便。
寺里的老住持佛眉神目,气质清贵高雅,披着金绣的袈裟,满口念得都是阿弥陀佛,开了寺门,满眼都是贵客请进,勤勤恳恳侍奉了小公子一顿斋饭,又侍候沐浴焚香后,见他们急急要走,凭吊事大,不好太留,只说若是吊唁完府中驾鹤方外先贤惠慈善夫人女施主,若是晚时,夜间山顶芦屋里冷,小公子体贵,就下来歇在敝寺,敝寺虽陋,却也有预备的下处。
又只拉着说这里明日还有法会,又要请一尊南海渡来的菩提木观音法像,府中那位老嬷嬷老衲是知道的,有名的善女人,她是虔诚的,多有达官贵人的家眷,各家的老者贤人也来要过,老衲总是含糊其辞,不过只想□□人,若是去了无缘不诚之家,佛也要降罪与我,又说府中嬷嬷给先贤惠慈善夫人在这里点的照往极乐世界的大海灯还需要亲人多擦拭才更灵验些,在那方世界也照得更远些等等一系列比经还长的话。
宁茸怎不知他的意思——要钱,见这寺中景致构造倒还可看,主要是斋饭香,便草草应了,叫他合十关门。
一行人腹中饱了,午间时辰,爬得倒快些了。
这山路不可谓不崎岖,统共从和尚寺出来,就一条上山的青阶,周遭都是起码人臂宽的老树显眼,小树小草无限。
冬日的太阳也是薄情的,那么薄,那么透,从树荫里照下来,人踩着光斑的缝隙,树叶的影子行走,越往山顶,越能见一些前日未消尽的雪,也越冷,追上阳光才能短暂暖一息。
台阶是人力垦得,铺上青砖泥了灰,为得是下雨雪也好走,风雨不阻,因山体太斜,却极陡,又长,爬起来自然累些。
身上倒都是汗,没多冷,四人都爬热了。
那两个护军身上背了许多胡嬷嬷交代的东西,虽是身体强健,这半晌时日,也觉出累了,不过因为素来娇贵的小公子抡着手臂迈着腿,又蹦又跳地手拽几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登得起劲儿,秦少爷也没听一声儿喘,自然不愿示弱,也就越跟越起劲儿,喘得也越大声儿。
这是忍不住的。
终于,到得阶上一颗怪石前,宁茸听见后头越来越大的声儿,往后一扫,见他们背上的几个大包袱,自己甩着手上一束狗尾巴草嘻嘻笑了,不太好意思,站在高处道:“歇会儿罢,我也渴了,大家喝完水歇歇,理理身上、脚上的泥草再上去,到已故的人坟前,也整洁些。”
近日府中胡嬷嬷给他请了一堆先生相公,到了午后,或者他院里有空时,就去叫来,在小公子的书房给人讲文化,最近先说的是诗,因此此刻当着人说话,倒薰的说话有点子墨水样,虽然行动举止间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粗犷跳脱依旧。
两个护军惯跟他的,此刻叫看穿疲态,不太好意思,有些红脸,也觉突然,从前小公子可从不会这样心细,也从不知道关心别人,只是憨憨傻傻,大大咧咧,成日家有吃有玩就万事都好,闹起脾气来神鬼不认,此刻知道他是为自己想,心中作暖,却也实在地累,就答应一声,把包袱先小心放下,各自找了石头坐下歇息喝水。
宁茸也爬到阶上一颗怪石上坐下,石头大,他爬上去坐好脚艰难才点到地面,动作太快,秦炎已是来不及给他擦了,便只好过来,从自己胸前背得专门用来伺候他的一个小包袱里掏出来一个厚绒裹的羊皮水囊递给他。
宁茸接过来仰脖子喝,到嘴里却还是温热的,也不是白水,是甜甜的味道,他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