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话说多了容易出错,还容易被定义为——聒噪。
何父拿起茶几上的眼镜,又从镜盒拿出眼镜布擦了擦镜片,戴上:“说吧。”
对方把眼镜一戴,杜禾敏是更不敢动了。
还好她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翻领中袖衬衫,肩颈的咬痕遮得死死的。
也幸好他们是在室内见面,如若不然,她这件于太阳光下呈半透视的衬衫恐怕就要在何欢父亲眼中有“失礼”嫌疑了。
何欢在穿衣风格上一点不保守,多次夸她身材好,买这衬衫时就顺道配了内搭的白色背心和浅色休闲裤。
裤子还配了条腰带,坐下后能时刻提醒她注意仪态。
所幸自我介绍的“演讲稿”在脑中早有存档,杜禾敏花了几分钟言简意赅捡要紧的重点说了。
何父没在她进屋时对她说不想看到她、让她滚之类的狠话,就算得上是好开头,她要做的就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杜老师,我女儿是离过婚的人,你有想过你们这样继续下去,两边的亲朋好友和你们的同事会在背后怎么议论你们、诋毁你们吗?人言可畏,她已经为一段不堪的婚姻付出了代价,上一次她能从三中辞职去天木,那这次呢?流言蜚语一发酵,犹如洪水猛兽,她还如何待在天木?”
“叔叔提到的这两点,我想过的。”
“您的担心很有道理。”
“那我谈谈我的想法吧,第一,我的父母我的朋友都知道,是我主动追求的何欢,他们都很支持我们,对何欢也没有任何负面评价。但何欢是否知会亲朋好友,我都没意见,我不会给何欢压力,因为有压力的感情大都难以长久。而我所期望的,是跟她长长久久。第二,如果我跟何欢的工作地点必须拆开才能让您的顾虑消减一些的话,我愿意换一所学校工作。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绝不是敷衍您的托词,每句话都基于我的自愿,也出自我的肺腑。”
杜禾敏没发表“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这类夸夸其谈的言辞,蜚短流长最是伤人于无形,她又怎会任凭何欢被“唇枪舌剑”所伤而全无作为?
何况她本就不是来同何父辩论是非对错的,她是来请求何父放心让女儿跟她在一起的。
“讲得倒是冠冕堂皇。”
“无车无房暂且不说,你一个薪资只够养活自己的中学老师,又比她小好几岁,这股新鲜劲一过,你还有得选,她呢?她还能选什么?还能有什么依靠?”
“……”
杜禾敏锁眉沉思,说到底,何父就是不相信她跟何欢的感情足够牢固,不相信年龄较小一方的她能对年长一方的何欢始终如一。
“没话说了?因为你也知道年龄的增长对女人更无情,你自己都无法保证,五年后、十年后是不是能一如既往地对她。就算你们熬过几年,一日三餐之外,你又能给她什么保障?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活在当下珍惜当下,二三十岁的人可以,因为他们尚有试错的成本。何欢没有这个成本了,她错不起。”
何父的步步紧逼令杜禾敏急发性慌乱,手掌紧紧压住膝盖,指尖发白,指节因使力而凸起。
她与何欢之间的差距何止年龄这一样?何父其实已经将话说得很隐晦了。
不过这些差距也别想击退她,何欢要是那种有门第之见、拜金之心的女人,自己也不会喜欢她喜欢到无可救药了。
“叔叔,您问了我这么多,那您问过自己吗?”
杜禾敏整理好思绪,不卑不亢道,“您自己有没有往深了想过,您逼她相亲、催她结婚的根本目的是什么?您所谓的‘保障’和‘依靠’,是指殷实的家底?还是指可靠的伴侣?您是想让她余生再为另一个家庭而活,还是想让她余生为自己而活?”
被连连反问,何父面露不悦:“结了婚夫妻一体,还分什么家庭和自己?”
“叔叔,这您就大错特错了。”
杜禾敏摇头,“难道在您心中,您的女儿自强自立了半生,到头来依然只能做某个人的附属品或某个家庭的增值品,在他人那里寻求依靠和保障吗?”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冒犯您,但我仍然要说,像此类‘女人应该以家庭为重’、‘女人结婚生子才算圆满’的观点,都是对女性的轻视。”
“就像您说的,岁月对女人更为苛刻,所以我们才更要爱自己,更要享受人生,为自己而活。”
“我认识的何欢,方方面面都不比任何人弱。她有能力给足自己保障,不需要依靠别人。而她之所以如此优秀,是因为她被家人的爱环绕着长大,是阿姨跟您养就了一个独立又坚韧的女儿。”
“她很富足,她缺的从来不是物质上的依靠和保障,而是精神上的。”
“我和她同为女人,如果我张口就说‘我会给她幸福’这种大言不惭的话,那是看轻她。爱是相互的,平等的,没有谁轻谁重、谁强谁弱,两个人当中但凡有一个人感受不到爱,那她们在一起不管多久都不算幸福。”
“我只能说,爱人的疼惜,亲人的呵护,我都能给她,她也一样会给我。我的幸福快乐是她,她的快乐和幸福是我。”
“叔叔,您说她没有试错的成本,可不试,又怎么断定是‘错’或是‘对’呢?她好不容易勇敢了,好不容易走出这一步了,您……”
“您”什么,杜禾敏想了又想也没想好该怎么说才恰当。
怕言语过激,适得其反。
斜对面的何父没有对她怒目而视,双眸微垂似盯着地面,花白的鬓发在窗口投进的日光照耀下异常闪亮。
还有那扎着针的手背,青筋尽现,像老树盘根,也像一条条古老的山脉。
这一幕给了杜禾敏很大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