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树荫下,少年郎穿着窄袖白袍,身姿笔挺,像是背上有一把无形的剑时时刻刻抻着他的脊骨,从小到大,没人见过他卑躬屈膝的样子。
脸是眉目如画的一张脸,刚下山时能把路边小儿看痴,拽着母亲的袖子说“有妖精”。
神情却像被滤过几道的茶水,克制而浅淡。师傅教诲他七情六欲不宜上脸,这几年已颇有成效,两位同门凝神细看,终于捕捉到他眉眼中的愁绪。
二人对视,松了口气。
瞧,果然还是少年人,遇上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发愁?
下山时他们打过赌,此行匆忙,却事关重大,小师兄又是第一次离开宗门,总要找机会发泄情绪,必定会在半路破功。
没想到三天过去,赶路时风尘仆仆,不见江玄肃喊累,歇脚的旅店环境简陋,不见他嫌脏,旅店里嚼舌根的莽夫看他颈上胎记颜色如血,言语粗鄙地说他身带不祥之兆,他也不动怒。
等到离开旅店,那几个没见识的莽夫跟上来,把师徒四人当成寻常富户打劫,又被师傅一击吓破了胆,屁滚尿流地逃走。
场面之荒唐滑稽,让姐弟二人都笑弯了腰,小师兄却只略微扬了扬嘴角,要知道他才十六岁,师傅已年过不惑,连师傅的表情都比他灿烂。
从那之后,小师兄开始戴着帏帽赶路,有素纱挡住脸和胎记,寻常百姓总算不再投来惊诧的目光,这是好处,坏处是同行的伙伴也猜不透他的心绪了。
物极必反,蓄极则泄,起初他们只是觉得小师兄破功的样子罕见,想看热闹,到后来却开始担心江玄肃憋出毛病,又或者一朝爆发,急火攻心反噬自身。
一时间,四下无言,只剩溪水潺潺,姐弟两人默不作声地打眉眼官司。
做弟弟的摇头叹气,背起手绷住脸,学着江玄肃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做姐姐的竖眉瞪去,见他越发嚣张,索性撩起溪水泼向他,弟弟不忿,立刻反击。
四人的马就在一旁饮水,水花飞溅,马儿一路跑来本就烦累,此时不堪其扰,突然打着响鼻往水深处淌。
江玄肃的马走在最前面,马背上挂着鞍袋,里面装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每晚睡前他都会将其取出,十分珍惜地放在枕边,却从不打开它。
两位同门好奇发问,他只说是给妹妹的见面礼,却不说盒里装的什么。
此刻,那鞍袋随着马匹的动作往下滑,被湍急的溪水冲开系绳,一时间摇摇欲坠。
江玄肃率先察觉,立刻动身,离开钟山后不能运用灵息,拔足狂奔也无法及时赶到,他只得扬声喊:“邵师弟邵师妹,拉住马!”
情况本就紧急,偏偏他恪守礼法,托人帮忙也要先规规矩矩叫出称谓,一句话说完,马匹都快走到溪流中央了。
邵知武离得近,想淌水去抓缰绳,马最烦的就是他,甩着尾巴朝一旁躲避,溅起更多水花。
邵忆文“吁吁”地出声呼唤,其它的马总算站住,江玄肃那匹却充耳不闻。
眼看鞍袋要被冲落入水,忽然听得远方的高处传来呼哨声,哨音悠远绵长,惊起山间飞鸟。
马儿咴咴应和,终于不再闹脾气,听话地退回岸边。
溪流对岸,山坡陡斜,一白袍男子负手站在坡顶的巨石上,确认马匹安分了,脚下轻轻一点,朝山下跃身而去。
钟山上的修士开了丹田,经脉受过灵息的涤荡洗刷,即便在凡界不能动用灵息,身手也远超凡人。此人又是烛南宗长老,功力深厚,虽行在山间却如履平地。
树木低矮,山石嶙峋,全都变成任他取用的落脚点,白色袖袍飘然翻飞,一起一落,再起再落,转眼就到了他们面前。
江玄肃一路奔到溪边,轻手轻脚解下鞍袋抱在怀里,确认里面的木盒没有进水,这才气息未定地喊:“师傅。”
邵家姐弟也跟着叫师傅,身为惹恼群马的罪魁祸首,两人都垂手肃立,说话声音极小。
白袍男子没有停留,径直去牵马,四匹马从小受他驯养,此行匆忙,来不及让它们熟悉外人,忍到现在才闹别扭,已经极为不易。
等安抚了马儿,他才回头叮嘱:“绕过这座山头,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平安县。夜长梦多,接到人以后立刻动身回宗门,不要再打闹生事,以免节外生枝。”
师傅的语气温和如常,三人却都不敢怠慢,齐声应下。
直到师傅走远,邵家姐弟才放松身体,又垂头丧气地去给江玄肃赔罪。
江玄肃把木盒放回鞍袋中,展颜一笑:“无妨,此事我亦有责任。”
他生得好看,笑的时候嘴角微弯,眼中光华流转,极具迷惑性。
邵知武被他这一笑晃了眼,以为事情就此揭过,张嘴就想说俏皮话。
后背却被狠狠拍了一下。
“小师兄不追究,是他大度,我们的礼数不能不周全。”
邵忆文按住邵知武的脑袋,郑重地给江玄肃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