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说她不像他妹妹。
然而,香案里的燃香此刻已经烧过一半了。
阿柳的胎记依旧好端端地待在他视野中,形状稳固,没有变化,绯红如初,没有褪色。
看吧,那对流传千年的神剑果然降下了正确无误的神启。
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他的妹妹。
一旦有了兄妹的身份作维系,有“亲缘”这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托底,突然间,什么都能被通融,什么都能被原谅,化作一句“人之常情”。
哪怕走进厢房之前,他还信誓旦旦要教阿柳礼仪规矩。
此时此刻,他却离开座椅,模仿着她席地而坐,将视线与她平齐。
然后,任由她靠近,像一只小兽找到另一只小兽,蜷缩在他怀里,依偎着取暖,衔住他的手臂磨牙。
熟悉的疼痛再次传来。
他心里却前所未有地一片澄明。
教导不急此刻,他和妹妹还有很久很久的将来。
就让眼下成为短暂的休憩,在狭小的厢房里,在桌椅搭建的角落中,不再去想事关天下的重任,钟山上的波诡云谲,母亲的严苛要求,师傅多年如一日的教导。
室内寂静无声,香灰味若有似无地漂浮着,覆盖种种杂思。
一切积压许久、无处倾诉的忧愁烦扰,都随着手臂上的血珠一同涌出,消失殆尽。
最后,连项姥姥那句话都被他抛之脑后。
只有连“心无杂念”这句话都忘了,才是真正的心无杂念。
出于习惯,江玄肃仍盘腿端坐,以前,每逢清晨日出,他都会在白玉峰的峰顶像这样打坐吐纳。
可这一次,他身边却多了一个陪伴他的亲人,用令他疼痛的方式昭告她的存在。
以后他不用独自打坐了。
江玄肃问妹妹:“阿柳,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漫长的沉默里,阿柳一声不吭地忍痛,吮吸伤口涌出的鲜血。
听闻头顶响起说话声,她下意识仰头,险些一口咬上他发声的喉咙。
怀中人骤然绷紧身躯,江玄肃有所感知,还以为阿柳在用动作表示好奇,顿时心生欢愉。
“我大名叫江玄肃。小字叫阿照,就像你的小字叫阿柳。等回到钟山,母亲会给你起一个新名字。到时候,我来教你这些字怎么写。”
阿柳似懂非懂地听他说着“大大小小”的话,悻悻蜷缩回去,终于想起这不是她的猎物,而是她临时找来支撑的靠垫。
一个,很舒服的靠垫。
柔软的皮肉里撑着坚硬的肌骨,覆盖其上的衣料像清凉的云,脸颊贴上去能降温,衣料之下的身体则散发着温热好闻的气息。
阿柳皱起鼻子使劲嗅了嗅,辨认他用的香里掺杂了几种草木,长在山间时分别是什么样子。
脸颊依靠的地方,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山间的野兽不会说话,总是通过袒露心跳来表示亲昵。
对它们而言,向对方展现脆弱的脖颈和胸腹,是托付绝对信任的体现。
正因为这个姿势可以随时制伏江玄肃,阿柳才能这样安坐。
上一次躺在同伴怀中时,她还认为自己是狼。
狼的胸腹有蓬松柔软的毛发,每当它们在地上卧成一团,她总喜欢把脸扑进去,感受其中的温暖。
可是狼没有名字,大家靠气味记住彼此、分辨敌人,下山后阿柳才发现人如此迟钝愚笨,需要用特定的声音呼唤对方,才能确认身份。
一群傻子,要是在山上随处乱叫暴露方位,早就被天敌吃干净了。
可惜人间有人间的规矩,她不得不记住自己叫阿柳,项姥姥叫项姥姥,驼子叫驼子,瞎子叫瞎子,两个矮子叫男矮子和女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