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岁一愣,偏头盯着他看了许久。
楚寒衣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带着重量一般的视线,反问道:“怎么这副表情?”
裴知岁眨眨眼,语气中带了点新奇:“我只是没想到师尊会这般说。”
楚寒衣垂下眼眸,在心中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反刍了一遍,瞬间明白了裴知岁的意思。
从现在的诸多线索来看,方停澜被劫一事定然与这位“赫连曜”逃不了干系,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被迫也好,无心也罢,那块沾染着方停澜血污的碎布之上却是明明白白地附着赫连曜的灵息的。
灵息这种东西与神识一样,最不可能骗人。无论赫连曜是主谋还是帮凶,抑或是受到牵连的倒霉蛋,在没有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楚寒衣都不能轻易地做出评判,无论是作为九衢通天阁中的沽月仙尊,还是作为楚寒衣自己。
其一,通天阁为北域仙门之首,行事断案上向来公道正派、不偏不倚,楚寒衣身为三阁主,行走在外便是代表了整个通天阁,更须事事谨慎;其二,便是与他修习的道法有关。
楚寒衣自年少时修习无情道,迄今已有十余年。当年苍琅真人决意与那邪魔同归于尽,动身离开的前夕,曾将自己心中埋藏的旧事连带着对于自己唯一的徒弟的担忧一并悉数告与了裴知岁。
当年苍琅真人引他入道,楚寒衣的灵识于大道三千之中梭巡而过,最终毫无摇摆地停在了无情道中。凭心而论,楚寒衣的确是修习无情道的不二人选,他的天资甚至要远远高于同在无情道中的苍琅真人。
他是生来玲珑心的剑修,虽然看着一副冷淡模样,但实际上对于世间万物的喜爱从未缺少分毫,他喜爱人间,亦能体会万物苦楚,而这般的人,恰恰才是最适合修习无情道的人。
许多人认为修习无情道便是要断情绝爱,做个无欲无求之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大道无情,修习此道之人真正要斩断的,不是自己对于世间万物的感情,而是私心。
心系天下万物却不存私心,不失公允,不曾偏颇。
若能如此,则无情道成。
而楚寒衣方才那一句“年少相识的情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从一个修习无情道之人口中说出的。
大抵是方云止与赫连曜的关系使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同裴知岁,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方才说出口的话语中隐藏的那几分不自觉的偏向。
楚寒衣无声叹了口气,心道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再微小的事情都能被他一瞬间注意到。当年雍城一战后,他察觉到自己无情道心动摇,曾试探性的同裴知岁聊起那对被自己救下的祖孙,那时的裴知岁也是一下子注意到了他心底的动摇,出言警告了他一番。
纵使楚寒衣总会被人调侃是个霜雪堆砌起来的人,却终究是个红尘中人,没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心中有了牵挂,于是便与红尘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凡夫俗子该一一体验的,他一样也没能逃过。
他抿了抿唇,收回了视线,语气淡淡:“有时候我还真有些好奇,自己在你心里是个什么形象。”
裴知岁想了想,道:“正道君子是什么样子,师尊便是什么样子。”
楚寒衣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心里的正道君子该是什么模样?”
“这正道君子嘛,便是光明磊落、清风朗月之人,”裴知岁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不过师尊修习无情道,自然与尘世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有何不同?”
裴知岁脸上的笑意忽然淡了几分:“师尊修习无情道,便该离红尘俗世越远越好。”
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疲惫,少年人清如珠玉的嗓音之中掺了几分莫名的哑,使得他说话的语气也显得认真了不少,“楚寒衣,便该一直是归寂山中不问红尘的沽月仙尊。”
裴知岁的确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端倪。
楚寒衣是在他眼底下一点点蜕变成长的,从稚嫩青涩的小孩到芝兰玉树的少年,再到一剑贯虹、名动北域的凛冽剑修,他陪着楚寒衣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将这人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彻。
当年裴知岁仍是山中一株白梅时,便曾在楚寒衣的那几句有些突兀的问话中察觉出他道心不稳的先兆,他自认是楚寒衣的长辈,不愿看着自己日日相伴的小孩走火入魔,于是少见地半是提点半是警告的同楚寒衣说了些正经话。
那时的楚寒衣满脸乖巧地应了他的话,裴知岁向来信任他,便没再将这个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
可后来仔细想想,楚寒衣会被一道普普通通的化神雷劫弄得那样狼狈,甚至惊动了他留在他识海中用来护人的神识,分明便是道心不稳所致。只是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早已离开北域,他身处樊笼中,自身尚且难保,便再没有心思去挂念其他人的事情。
而如今他待在楚寒衣身边,一身轻松,自然也不介意再多提点几句。
方云止领着几人所走的路似乎不常有人走过,一路上全靠着路边隔一段便安置一颗的夜明珠作为照明的光源。
楚寒衣长睫低敛,俊朗的眉眼在晦暗的光亮中显得平淡而柔和,连带着身上的攻击性都减弱了几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与尘世中的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我身在红尘中,心亦在红尘中,去留早已不由我。”
裴知岁闻言神色却是一变,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楚寒衣的衣袖,声音也冷了下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去留不由你?你……”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道路的尽头忽然迸发出一股极为强劲的灵力波动,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灵力传来的源头,随即嗅到了空气中混杂着的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裴知岁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从凤凰洲到云崖连轴转了几天不说,还三番五次被各种突发事件打断了谈话。他松开拉着楚寒衣衣袖的手,心头一股无名火起,颇为不耐烦地盯着那灵力与血腥味的源头。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找不痛快。
裴知岁是那种情绪波动越大越不表露在脸上的类型,任凭心中掀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都不会在脸上泄露一丝一毫。他心中烦躁,面上却不显,然而就在他动身要去探查那股莫名灵力的源头时,却感到一股冰冰凉凉的灵流顺着袖口缠上了他的指尖。
他有些不自在的勾了勾指节,还未等开口询问,便听见楚寒衣的嗓音在他的识海响起。
“待此间事了,我有话要同你说。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那人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说出口的话似是安抚,又像是承诺,“所以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