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殿下,没时间叙旧了!此地凶险,长话短说!”
“为什么?”崔韫枝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哭腔,“齐叔,您怎么会……六哥他……”
“世子爷……还好。”齐忠打断她,语气沉重,“只是如今……身不由己。”
他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目光如炬地盯着崔韫枝,“殿下,老奴冒险前来,只为一事!您为何还不动手?”
他再次提到了那张纸条。
崔韫枝如坠冰窟,方才认出故人的一丝激动瞬间被残酷的现实浇灭。她看着齐忠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质问和失望。
“杀了他?”崔韫枝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抗拒,“为什么要杀他?齐叔,你告诉我,究竟是谁的意思?是六哥?还是……其他人?”
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自己、或者能让她彻底死心的理由。
“为什么?!”齐忠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悲愤和难以置信的痛心,仿佛崔韫枝问了一个天大的蠢话!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殿下!您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脚下这片土地是谁的?!忘了陈朝的列祖列宗?忘了长安城破那日的冲天火光和百姓的哭嚎?忘了我们多少宗室贵胄、忠臣良将,死在昆戈铁蹄之下?忘了您自己……是如何被那沈贼掳掠至此,受尽屈辱的?”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着崔韫枝。
“杀了他,还需要别的理由吗?!他是大陈不共戴天的死敌!是覆灭我宗庙社稷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沈照山一日不死,昆戈便一日是我大陈心腹大患!”
“如今他占据燕州,马上就要一统北疆,一旦让他铸成新军,兵锋南指,我大陈……我大陈残存的这点基业,必将万劫不复!那些还在苦苦支撑的义军,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都将彻底坠入深渊!”
齐忠的声音悲怆而绝望,带着一种亡国之臣的锥心泣血:
“殿下!您可知,自荆、燕二州落入沈贼之手,北境屏障尽失?朝廷……朝廷势弱,权臣当道,只顾争权夺利!南疆流寇趁势坐大,已攻陷数郡,各地藩镇拥兵自重,坐视不理。”
“我大陈……已是风雨飘摇,危如累卵!而沈照山,他便是悬在我大陈头顶最锋利的那把刀!您是他枕边人,是唯一有机会接近他、了结他的人!这是天命赋予您的责任!是您身为大陈公主的天命!”
“朝廷以万民禄养了您十六年,这是您可以为大陈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杀了他!”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带着齐忠全部的悲愤与期望,重重地砸在崔韫枝的心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冰冷的雨水顺着齐忠的鬓角滑落,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他眼中强忍的浊泪,滴落在潮湿的廊檐下。
崔韫枝僵立在窗内,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齐忠那字字泣血的话语,像无数根烧红的长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将她心中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因沈照山而起的犹豫和动摇,撕扯得鲜血淋漓。
家国大义,血海深仇,万民水火……这些沉重到足以压垮一切的字眼,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扣住了她的脖颈,让她窒息。
窗外的雨声、齐忠悲愤的声音、来来往往的客人的脚步声,在她脑中疯狂旋转。
“殿下!”齐忠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急切的催促,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雨幕中的院落。
“时不我待!沈贼如今忙于开采新矿,警惕或许稍懈,正是动手的良机!老奴……和世子爷,还有无数义士,都在等着您的消息!”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切莫因一时妇人之仁,辜负了列祖列宗,辜负了……那些为你而死的人。”
“老奴不能久留。下次……会再寻机会联络您。殿下……保重!”
齐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期盼,有痛惜,更有不容置疑的逼迫。
他不再多言,迅速低下头,恢复成那个卑微勤恳的小厮模样,拿着抹布,脚步匆匆地消失在雨帘笼罩的回廊尽头。
崔韫枝僵立在窗前,渐渐又起的冰冷的雨丝扑打在她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齐忠的话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杀了他……为了大陈……为了六哥……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她作为公主最后的价值……
可是……沈照山……
不对,不对,不能这么草率地做决定。
齐忠为什么会来到这儿?为什么伪装成小厮?燕州和长安离得那么远,他在这里呆了多久了?他说的话有几成可以相信?
她不能只听齐忠一面之词。她必须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猛地关上了窗户,隔绝了雨声。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快步走出了东厢房。她没有回房间,而是径直走向了客栈前堂。
雨天的客栈大堂比往日更显嘈杂,三教九流的客人围坐在一起,高声谈论着各种消息。
崔韫枝戴着面纱,原想着寻个话头去问,便选了一个靠近角落、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周围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