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韫枝摇摇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心思万分不宁。她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的茶水碎片,轻声道:“收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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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州城外的鹰愁涧半山腰。
巨大的矿脉轮廓已在初冬的阳光下显露峥嵘,工匠和士兵们正在紧张地勘测、规划。
沈照山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玄色大氅,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俯瞰着下方热火朝天的景象,听着身边赵昱的汇报。
再过些日子,天气冷得太过头,一切便都不大方便了。
“……矿脉走向清晰,储量惊人,初步估算,若能顺利开采冶炼,足以武装十万精兵……”赵昱正说着,一个亲卫匆匆从山下奔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昱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像是想笑又拼命忍住,表情扭曲。
沈照山敏锐地察觉:“何事?”
赵昱清了清嗓子,努力板着脸,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疯狂上扬:“回少主……府里传来消息……表小姐……呃,周表小姐,刚才去了少夫人院里。”
沈照山眉头一蹙,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做了什么?”他周身的气息都沉凝了几分。
赵昱赶紧道:“据报……表小姐言语间似乎……嗯,有些不太妥当。然后……”他顿了顿,将语言在嘴里组织了一番,“然后少夫人她……突然起身,把自己面前那杯滚烫的茶,连茶带盏,直接摔碎在了表小姐脚前的地上,茶水溅了表小姐一鞋面!”
“噗——”旁边正在喝水的栗簌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
沈照山也愣住了。
赵昱忍着笑,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少夫人当时……气势可足了!直接指着表小姐说,‘我的去留言行,轮不到你一个刚来一天的客人指手画脚!沈照山觉得我是拖累自会处置,觉得不是……你又算什么东西替他妄下论断?!’然后就直接让禾生送客了!表小姐气得脸都青了。”
沈照山听着赵昱的描述,脑海中勾勒出那副画面,原本冷峻的眉眼先是愕然,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化作一声低沉而愉悦的轻笑。
想象着崔韫枝那平日里温顺的小兔子突然炸毛、言辞锋利如刀的样子……
“呵……”沈照山抬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下颌,眼底的笑意深不见底,带着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兴味盎然,“倒是我……小瞧她了。”
第43章雨霖铃杀了他……为了大陈……
周知意的离去并没有给崔韫枝带来太多的松快。
她站在洒满日光的窗台前,想让自己高兴一点儿,可是一闭眼、一静下来,心中眼前便都是沈照山、大陈、父皇母后以及……
那张字条。
沈照山酉时方归,此刻尚早。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疯长,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
不能再等了,必须去探个究竟。
“禾生,”崔韫枝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随我出去一趟。”
禾生有些埋怨周知意。
少夫人今晨起来分明瞧着还挺高兴的,她一来一去,人就又郁郁寡欢的样子。
真讨厌。
但她看着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藏的忧惧,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立刻应道:“是,少夫人。”
主仆二人换了素净不起眼的常服,未带任何随从,悄然从侧门出了戒备森严的节度使府。
二人方出去有两刻的时辰,天空不知何时就布满了铅灰色的云层,空气沉闷而潮湿。
刚走出府邸所在的长街,踏上通往临河客栈的坊市,细密的雨丝便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起初如牛毛,渐渐沥沥有声,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雨幕中的市井,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匆忙与鲜活。
小贩们手忙脚乱地收起摊子上的货物;一个妇人叉着腰,对着自家汉子急切地吆喝:“死鬼!还愣着干啥?快!快把晒场上的谷子收起来!淋湿了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那汉子被吼得缩了缩脖子,连忙扛起箩筐冲向不远处的晒场;顽皮的孩童在屋檐下嬉笑着伸出小手接雨水,又被大人拽回屋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翁,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盖着破旧的油布,在雨中慢悠悠前行。
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带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崔韫撑着禾生递来的油纸伞,深吸了一口气,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为生计奔忙的芸芸众生,看着他们在细雨中的喜怒哀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这些人的悲欢,与庙堂之上的倾轧、关外铁蹄的铮鸣、节度使府中的暗涌,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她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如今却连这些为了一口饭、为了一捧干谷而奔忙的普通人都不如。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