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含章与孟宜周一同朝清风苑内走去,她和孟宜周隔着一段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一步之遥,不至于不敬,又不过于恭敬。
钟含章知道孟宜周今日会屈尊降贵地来诗会并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这大约是孟临衡的意思。
琼林诗会的主持者虽说不以年齿和官位的高低为限,但自先帝朝以来,诗会主持者仍多为博学鸿儒。王淑君和孟宜周能主持诗会,表面上是因其出于东擎书院,但实际上还是倚重他们的皇家身份。
钟含章虽是若水先生的得意门生,但毕竟年岁尚浅,身无官职,难免会令有些人心生轻视之意。孟临衡请长乐长公主前来,就是要告诉天下士人,钟含章的身份是他认可的,钟含章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
清风苑内已士子士女们已经等候多时。见长乐长公主竟屈尊枉驾,众人一时皆静了下来,纷纷伏拜于地。
孟宜周缓步走向高台之上。
钟含章停住了脚步。众人拜的是长乐长公主,她若走上去岂不是跟着受了这一拜?
她正欲屈膝下拜,孟宜周却抬手止住了她。
孟宜周轻轻拉住了钟含章的手,勾唇一笑:“哪有让你这个诗会的主人跪在下面的道理?走吧,随我一同上去。”
她长长的蔻丹指甲不经意间划过钟含章的手背,竟有几分刺痛感。
钟含章报以一笑:“那含章恭敬不如从命。”
她与孟宜周一同登上高台,转过身来,俯视着地下跪着的众人。
这些士人多尚未定品入仕。他们中有的人家住洛京,日日看着天子脚下的达官显贵们车来车往,无一日不盼望着自己也能忝列其中。有的人从千里之外迢迢赶来,举家食粥给他们凑集了路费盘缠,只为能在诗会上崭露头角,以望在州郡中正那里定个上品,光耀门楣。
而如今,这些人的流品、仕途和家族前望,竟都系于她一念之间。
钟含章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头顶,一种近乎战栗的快意自心底升起。天可怜见,这种拥有权力,生杀予夺的感觉实在是令人愉悦和沉醉。
她想起那个高居九重的人,他在日日俯视众生时,又该是何种滋味?
或许是既觉睥睨天下,又感无穷寂寥。若这就是帝王心术,那执掌天下的权柄。。。。。。的确令人心醉神迷。
一念及此,她心底那点刚刚滋生的愉悦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反而让人感到煎熬的空虚,叫嚣着想要更多,像是一点星火,骤然引燃了更深、更灼热的渴望——若有一日,能立于至高之处,将天下人的命运握于掌中,又会是何等光景?
孟宜周微微侧身,在钟含章的耳边以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孟临衡每日接受朝拜的时候,他享受到的快意可远不止于此,想想真是让人欣羡不已啊。。。。。。”
她的气息喷吐于钟含章的侧颈上,让钟含章感受到一阵诡异的心痒,像是鬼魅在她耳边低语着蛊惑。
钟含章有些惊讶于孟宜周的直白,她知道长公主殿下向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但这话还是有些过了。这话出自于其他任何人之口,都够掉一百次脑袋。
钟含章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有时候倒真想知道,陛下看到的风光。。。。。。是不是真的不太一样。”
孟宜周觉得这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不禁抿嘴一笑,她看钟含章的眼神多了几分趣味。
众士子仍跪立于下,不知道高台上的两个女人正在说着怎样大逆不道的话。
孟宜周抬抬手,扬声道:“列位都请起吧,琼林诗会本就是天下才子以文会友的乐事,本宫今日来不过是凑个趣,列位不必拘束。”她看向钟含章,“就请钟娘子主持诗会吧。”
钟含章向孟宜周微微躬身后从容起身,目光温润却自有威仪地巡视过众人。
“诸位郎君、娘子,今日天高云淡,叠翠流金,能与此间群贤共赏山水灵韵,实乃含章之幸。”
她略顿,抬手遥指远处苍翠山峦,“诸位请看,这便是今日的诗题了。夫青山者,巍然千古,静默不言,却孕造化之机,藏龙虎之气。可为隐者之志,可为仁者之德,亦可为丈夫不移之风骨。今日,便请诸位以青山为题,各骋才情,一抒胸臆。”
“诗成之后,皆书于花笺,请诸位于日入时分之前置于此处玉盘之中。”钟含章示意身旁侍女捧上的青玉浅盘,“届时,诸位可遍览华章,择其最得青山神韵、最见作者襟怀之一首,以为魁首。”
“为示公允,每位皆可持此青竹简片一枚,置于心中最佳诗作之上。最终,得简片最多之三人者,即为今日诗会三甲。”
“然,诗之妙处,在乎心领神会,非独票数便可尽言。故待票选之后,含章不才,亦愿邀太常博士、秘书著作与诸君共赏三甲佳作,细品其辞藻意境,更论其才情志趣。或可见微知著,窥见我大周未来之栋梁。”
钟含章含笑朝众人躬身一揖:“愿见诸君笔下,青山峥嵘,各展风流。”
往年诗会,无非是朝廷所派博士、文学或秘书监、著作郎评点定次,众人心知肚明,前三甲早就已有人选。今日竟能凭真才实学一较高低,众人不禁议论纷纷,情绪高涨了起来,各自踱步着吟哦作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