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乌蒙王子凶悍的弯刀一下一下劈在荣国公府世子轻灵的银枪上。一寸长一寸强,向瑾临危不乱,打马游走。两人一个勇猛彪悍,一个沉着机敏。百回合过后,乌伦躁急抢攻,向瑾体力不支,节节后退。
百丈之外,陛下屏息张弓,铁脊箭扣在指尖。
乌伦一刀从向瑾耳畔滑落,削下一簇黑发,他没有动。
反手一刀,擦着肩臂而过,铠甲染红,陛下仍未动。
乌伦就势又一刀将人逼落下马,远处拉满的弓箭隐隐颤动。
乌伦俯身之际,向瑾从他马腹下滑过,一枪自下而上以极刁钻的角度挑穿人腹。
乌蒙大王子一头栽下来,双目仰天,方才恍然大悟,世子滑落马下不过障眼之法。
陛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息,放下手中弓箭。连成串的血线从被弓弦勒破的伤口中喷涌,他不甚在意地抹了抹。
向瑾默然地目睹乌伦咽气,转身而行,身后的随众纵马从他身侧掠过,与乌伦亲卫混战至一处。
世子茫然走了几步,蓦地气血上涌,吐出一口滚烫的热血。他身子晃了晃,仰面倒下之际,耳畔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幻听,“向瑾!”
横亘数百年的仇恨,在又一次兵戎相见的代价下,暂时落下帷幕。
飞鹰军攻入乌蒙皇城后军纪严明,善待百姓。守城军队得知乌伦出逃,一大半归附王后,余下小股顽固势力不成气候,就地剿灭。
战后,双方谈判,签署协议,划定边界,商讨赔偿……虽是心照不宣一边倒的局面,但该走的流程少不了,面上你来我往亦避不开要推诿几个来回。二十多万大军陆续撤离,也需得按部就班。
这一切,皆是荣国公夫人在操持。自攻破皇城那一夜起,就没人再见过陛下。
深宫之中,苍白的青年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面容沉寂,呼吸轻到不俯身凑到胸前便感受不到。
最初,十六部的大巫与飞鹰军中军医进进出出,焦头烂额。从脉象瞧不出什么太大问题来,只当是疲乏过度气机逆乱,以致暴厥。医者胸中有数,压力更多的来源于陛下无声的压迫。
可一连数日过去,世子不仅未曾有一丁点儿苏醒的迹象,还发了热。陛下虽未问责,但他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盯着,任谁瞟一眼,都不得不怀疑,世子若是再不醒,怕是自己先要小命不保。
“观世子脉象,似有心郁症结,然当务之急,该是散热清火,不然一直这般高热昏迷下去,怕是……”老军医硬着头皮。
“世子殿下千金之躯,妖邪觊觎,魂窍不稳,是以寒热反常,不做苏醒。当行非常之法,驱魔以庇之。”大巫也趋近于黔驴技穷。
价值连城的雪莲人参研磨入引,一碗接一碗的汤药灌下去,针灸遍布全身,大巫驱邪的法事一日三场……甚至都兰送来的乌蒙秘药也在验明药性之后也服下了。
徒劳无用,世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脉象一日复一日地弱下去。
终于,一日傍晚,老军医束手无策,大巫噗通跪地。
无一往陛下那边瞅了一眼,转身将大巫扶起来,也难怪,观那黑云压顶一言不发的架势,谁信他不会迁怒。
暗卫头子好言好语地将医者送出门去,也遣散了门外两个侍候的小厮。
他转身带上房门,试探着,“要不……我即刻启程,去将杜院判接过来?反正他本来也是……”当初令老院判留在宫中,为的就是照拂世子殿下,谁知这孩子竟私自离京。如今阴差阳错,最后一根稻草远隔千里。
陛下微微摇了摇头,先不说一来一回要耽搁多少时间,单说杜院判若是离宫,必然会被刘氏瞧出端倪。届时不遗余力地在路上下绊子乃至下杀手,横生枝节。
无一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可……还不到,时候。”他没底气地说道。刘氏与康王筹谋已久,据探子来报,康王行踪诡秘,多半已秘密赴京。而此间战事方歇,无暇他顾,陛下此刻班师回朝,无异于自投罗网。除非携大军同行压阵,可在火速回返和万无一失之间,他就是用脚指头去想,也猜得出陛下会怎么选。
成景泽起身,撂下一句,“你替我照看一下,明早出发。”
无一的目光从床上悄无声息的身形转到陛下大步离开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翌日,天还没亮,陛下回来了。
无一甫一打眼,差点儿眼珠子没掉出来。这人出门时虽也形容枯槁,好歹衣衫齐整,这风尘仆仆的一夜过后,怎么仿若被打劫过的灾民一般,浑身上下破败不堪。
“您这是去哪了?”
陛下未答,径直转到屏风之后,用凉水简单擦拭一番,换了出行的装束。他脚步略微迟滞,走至榻边,默默将一个巴掌大的物件塞到世子衣襟内里,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无一当先推开门,迎面走来送行的王后。
都兰目色蕴着说不出口的挂牵,“车马已准备妥当,陛下一路平安。”
成景泽一颔首,“多谢王后。”
擦肩而过的瞬时,都兰瞥到向瑾胸前露出的一抹闪着金光的穗子,同时一缕异香飘散开来,她猝然呆住了。那金光在空气中闪烁跳跃,那香气绵延不绝……绝无仅有,她不会认错。
皇城背靠的山脊上传说有一座神庙,庙中住持乃乌蒙早年风华绝代吐字成金的国师。都兰嫁入皇室之际,国师早已隐遁,有人说他占卜出国之亡兆,被皇室诛杀;有人说他力谏君主仁政遭拒,心灰意冷之下避世不出。直到有人在山脊深处偶遇国师,其归隐神庙的传闻方才不胫而走。但这些年,无人再有缘得见,那唯一的幸运儿一辈子在山中兜兜转转,亦有虔诚的追随者穷其一生找寻,亦未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