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寻不得,越发趋之若鹜。得国师祈福者起死回生的传言甚嚣尘上,先可汗弥留之际,宫中珍藏的国师开过光的护身符已光泽暗淡香气稀薄,其悬赏千金,先后派出数百人的亲兵队伍上山循迹,但无一例外,皆被高耸入云一步一跪的陡峭悬崖逼退了脚步。千金虽重,有去无回亦是徒劳。
都兰怔怔地望着,将手中本欲还给世子的物件又留下了。
成景泽把向瑾小心翼翼地抱进马车车厢,安置在柔软的锦褥上,严丝合缝地盖上被子。又取出干净的帕子,沾了清水润了润干涸的唇瓣。
向瑾过于安静,忽略掉过热的肌肤触感和过轻的呼吸之外,只像是熟睡了一般。陛下不擅照顾病患,几番经验都是在小世子身上磨出来的。他宽大的手掌遍布硬茧,生怕硌着世子雪白的面颊,但更怕他无知无觉。
车马驶出皇城,上了官道,跑了起来。晃晃悠悠之中,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成景泽不知自己是何时闭上的双眼。
恍惚中,过往人生如脱了缰的野马,从脑海里奔腾而过。
他不知自己生于何处,在投奔庆王府之前,一直辗转于广阔的塞外,却没有真正的自由过。阿姊抚养他,也仰望他,无一到无十,陆续来到身边的孩子皆被教导得对他唯命是从,誓死效忠。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种感受很虚无,就好比凭空把你架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云台上,俯首望下去,一片空白,无有支撑。
踏入庆王府门槛的那一刻,他便清醒地意识到,这里不会是他的来时处。阴阳怪气的挖苦和明里暗里的打压伤不到他,只是加重了寻不到归宿的迷茫而已。
向珏是第一个告诉他,他可以不是来历不明的庆王之子,只是飞鹰军里的一个战士而已的人。在血色弥漫的战火中,他仿佛触到了多年求而不得的活着的实感。
他对世子爷的信任与日俱增人尽皆知,随之而来的依赖却拼命地压在心底。夜深人静时,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会目光不受控地执着于那个人。
那年除夕,向珏约他同游,成景泽茫茫然心头如揣了只兔子,无端乱跳。而在目睹世子爷青涩地向心爱的姑娘表白时,他心里的兔子溺死了。
之后,偶然从刘壤那里获悉,男人也可以喜欢男人。他在给自己青涩的心动按上名头之后,狠狠地砸上了门。向珏的去世,给这道门加注了厚重的锁闸。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向瑾误打误撞地松动了他的心锁,放出了不见天日的恶魔。于是,他在荣国公府列祖列宗面前负荆请罪,他鬼迷心窍,阖该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他自以为是,竟愚蠢地认真这一切皆是他私心杂念作祟,一步一步纵容的结果,分寸尺度握在他手中。
何时失控,无从追究,幽深荒芜的心牢在他迟钝的后知后觉中,早已被向瑾强势地凿开一片天窗。温旭的暖阳,洒遍占据每一处阴暗的角落。
如今他的小太阳被雾霾笼罩,给不起了,沐浴过春晖的荒草怎么甘心重归腐朽……他再也放不开手。
车轮碾过小石子,兀地一震,成景泽猛然惊醒。他下意识伸手去攥向瑾的手腕,触手冰凉。
成景泽喊破了音,“无一,叫大夫。”
一番仔细探查过后,随行军医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世子身热缓释,脉息也平稳了些,是好兆头。”只不过高热了许久,猝不及防地降下来,陛下关心则乱,搞岔了。
成景泽屏住的呼吸缓了缓,点了点头。
借送大夫下车之际,他跟着步出车厢。深深地吸入外界气息,再吐出去,心肺间隙隐隐刺痛。前方不远处路过一条小溪,他令无二照顾片刻,自行顺着溪水淌了过去。
回来时,无一看到陛下眼角被冰冷的溪水湃过的赤红。
夜间,向瑾微微动了动,目不转睛注视的人即刻察觉。
“小瑾。”陛下凑近轻声低唤。
向瑾口唇抿着,似醒非醒。其实,他一直处于一团混沌的旋涡里,外界的声音他听得出感受得到,却始终隔着一层纱雾,不知是魇是幻。最初,旋涡中有一只手不停拽着他往深渊里拖,耳边不断的杂音蛊惑,不如便这样睡过去,一了百了。可他太委屈,太不甘心了,一听到那个令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就舍不得一句话不说地去死。
向瑾迷迷糊糊地出声,成景泽俯在耳边,几番辨认,他说的是,“不是勉为其难,也不是……木已成舟……”
他曾经连最卑微无赖的由头也接受了,到头来竟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他是向瑾,只是向瑾,他做不了任何人的替身。
水滴从向瑾紧闭的眼尾滑下来,落在成景泽耳畔,如有实质般捅入心房,令他心如刀割。
有些事无法用常理解释,那一夜过后,向瑾渐渐苏醒。就像真的只是经历了一段过于悠久的长眠,醒来,云消雾散。
只不过,自那一句呓语之后,世子再未开过口。车厢虽不算逼仄,但密闭的方寸天地,两人身处其中,无话可说,格外尴尬。
军医反复确认世子身子骨康健如常,无有大碍,陛下离开马车,换无二与无一轮流照看。
“世子。”无二与向瑾对视的第一眼,倏地僵住了。连他这般心思粗得堪比簸箕也瞧得出来,向瑾整个人不同往常。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说不出来。
世子暂时脱险,无一与陛下商量,不若停下来,等班师回朝的大军一同返京,方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