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日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明珠巷了。隔了一个月,天气明显凉了下来,来往行人的衣服厚了,从墙垣里伸出的树枝也在风中飘零起落叶。
小银马爱吃的青草失去了夏天里的青绿光泽,没精打采地匍匐于地。马蹄踏过石板路上的枯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响。
谢白城没想到,谭玄亲自在门前等他。
还是和以往一样,面容俊朗,身姿挺拔,环抱双臂,脸上带着一缕淡淡微笑,很像一棵苍劲笔挺的年轻松柏。
“你来了?”见到他,谭玄笑眯眯地迎上来,亲自给他牵住小银马。
谢白城望了他一眼,低头“嗯”了一声,翻身下马。
一个月前的那一天,他是多么迫切地希望能见到这个人,但偏没能见到。现在一个月过去了,当初那强烈的委屈、愤怒、伤心都随着时间渐渐淡去,他现在已经能冷静对待那天发生的一切了。
然而这份冷静在见到面前这个人的瞬间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动摇。
他有些不敢直视谭玄,他应该还不知道那一天他家的宅门遭遇到了怎样的对待吧……
“说起来,你这次又去哪里了?丁伯也跟着去了吗?”面对着那两扇黑沉沉的门板,他有点紧张,他一紧张,就有点口不择言。
而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呆住了。
哦豁,完蛋,他怎么一张嘴就先把自己卖了。
果然,谭玄牵着小银马的脚步蓦地顿了一下,旋即稍微侧转头看向他,唇角一扬,“嗯”了一声:“去的地方有些远,丁伯怕我们吃住不好,就跟着一起走了一趟。”
谢白城低着头,试图先溜进门再说,然而在跨过门槛时,谭玄却忽然一指门扇道:“对了,回来就发现大门上怎么凹下去一块,像是被人砸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谢白城压根不敢抬头,他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可太清楚始末经过了呢,只可惜再清楚也一个字不能说。
“我怎么会知道?”他故作轻松道,“八成是小孩子调皮弄的吧。”
“小孩子?”谭玄回头望了一眼,蹙起了眉,“看起来像是用石头砸出来的,现在的小孩儿能有这么大力气?”
谢白城只埋头往里走,口中道:“谁知道他们怎么弄的?现在的小孩子本事大得很呢!”
谭玄跟在他后头,把小银马交给了迎上来的常岳,笑着附和:“说的也是,我看现在的小孩子是挺厉害的。”
谭玄去的是宣安,距离越州有七百多里,确实不算近。他说是去了解一下地处宣安、在武林中很有名气的百川剑门。
谢白城当然也知道百川剑门,跟他们家同属东南武林,这些年来名气比他们家倒还要响些。
百川剑门势大人众,很有野心,跟他爹淡然处之、与世无争的态度截然相反,所以实在不是一路,平日里只有些场面上的交际罢了。
谭玄又给他带了一匣路上买的、和越州风味不同的点心,宣安一带偏咸口,最有名的是一种梅菜酥饼,巴掌大小,烤得咸香酥脆,很是可口。谢白城一边听谭玄讲他的路上见闻,一边一口气吃了五块,谭玄还十分有眼力见的怕他口干,见缝插针递给他一杯茶水,不可谓不周到也。
谢白城吃饱了饼,又喝了清香的茶水中和调适,只觉非常满意。
明珠巷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满足的叹息,谭玄却忽然笑盈盈地看向他问:“你呢?你这一个月都干什么了?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他倏地一愣,那声满足的叹息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直干咳了两声,才把气理顺过来。
他避开了眼神,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道:“我能干什么?无非是在家练练剑……一天天都差不多,哪里能有什么有趣的事。”
谭玄却依然含笑望着他:“你来找过我?”
谢白城又愣了一下,但一想他刚到的时候已经一不留神把自己来过的事给泄露了,现在要否认也太蠢了,便故作轻松地点点头:“是啊,想来找你玩儿的,结果发现没人在家,我就走了。”
谭玄又看了他一会儿,却没再追问,过了一会儿轻笑了一下道:“以后我要去哪里,都提前告诉你一声,好不好?”
谢白城一时怔住,不知他忽然这么说是何意。虽然心里是挺高兴的,有一种被看重的感觉,但又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踌躇了片刻便笑了一下:“你有你的事,也不必非要告诉我,我又不是……什么相干的人。”话说到最后,别人还未怎样,他自己倒觉得有些酸酸的,不由把头低了下去。
谭玄却道:“虽是跟你不相干的事,但你跟我相干啊,免得你来找我又空跑一趟。”
谢白城抬头觑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真诚的样子,似乎是认真的,并不像又要捉弄他,拿他开心,不禁心头一暖,嘴上却还不好意思地客气着:“其实也没关系,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找你,空跑一趟也不妨什么事,反正离得也不远。”
他话音刚落,谭玄却即刻反问:“真的吗?真的没什么要紧事?”
看向他的目光比及方才要明显锐利,似乎要刺破他的伪装,窥探到他极力隐瞒的真相。
他怎么这样问呢?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谢白城心里顿时一阵翻腾:与其说觉得王知进对他做的事让他觉得丢脸,不如说他更不好意思面对自己在明珠巷的失态。父母从小教导他的行止有度,在那一天算是被他彻头彻尾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毕竟有事情瞒着,多少有些心虚,此刻便刻意做出轻松笑容,若无其事道:“真的啊,我能有什么要紧事?我又不是你,天天忙忙碌碌的。”
谭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里仿佛有一只筛子,要从他的所有表现中筛出什么可疑来。
谢白城心中忐忑,但谭玄却忽然收回了探寻的目光,对他轻松地笑了笑:“是吗?那就好。我还怕耽误了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