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冒出来的躯体化反应是毋庸置疑的耳鸣。
有那么一瞬间,宁知微觉得自己即将被铺天盖地淋下来的冷汗给浸透了。
他的口鼻被粘稠的污水堵住,没法进气也不能出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溺毙在空气里。
然而等不知过了多久以后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一滴汗也没有出,浑身上下一片干燥的冰凉。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直接导致宁士扬意外死亡的那个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小宁总!你冷静点,醒醒!”
声音由远及近,似乎隔着无数道争先恐后涌上来的潮水响在耳边。
宁知微浑身打了个激灵,涣散的瞳孔猛然有了一点救命稻草似的焦点,看见邵百川一脸焦急,正拼命摇晃着自己的肩膀,看样子下一步的动作是要死命掐住他的人中。
看见宁知微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整个人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终于有了活气,邵百川终于放下了提到胸口的心,然而却始终不敢放开他的手,仍是紧紧抓着他道:
“你没事吧?!这事都过去十年了,你父亲在天有灵,想必也已经想开,不会怪你……自己身体为重,你千万要清醒点,毕竟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宁知微浑身透出一股古怪的沉默,就这么难以形容地看了他半晌,然后上下眼睫闭合,眼角蓦然滚下一行滚烫的热泪来。
说来也奇怪,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悉心呵护之下,周边长辈大多对他宠爱异常,宁知微性子却并不柔弱骄纵,反而很有一番少年无知无畏的锐利胆量,单纯而诚挚。
后来经过十年磨炼,回国之后感情连接转过不少过山车的弯,也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竟是个很喜欢哭的人。
泪水流到嘴唇上,濡湿了干裂的唇缝,他尝到其中咸苦,却分不清里面成分,不知道这迟来的眼泪究竟是祭奠、忏悔,又或者是单纯的恨意。
既恨他人,也恨自己。
邵百川胆战心惊地看了他许久,期间甚至不得已上了手,在人最泣不成声之际大着胆子帮他拍了拍背。
直到不知道多久过去,宁知微精疲力尽地冷静了下来,抹掉脸上残余泪痕,朝他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道:
“让邵经理见笑了。”
他不是个擅长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的人,哪怕咬碎牙关也几乎从不失态。而在所有的外露中,又以脆弱一点让他避之不及尤甚。
邵百川看着他,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感慨万千:
“没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小宁总你……千万要想开些。别太怨恨自己,虽然我不太懂这方面的内容,但大致知道是天生的,怨不得你。”
宁知微唇角凄惨地折出一个苦笑的褶皱,又摆摆手,没有言语。
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自己。
性取向是天生的这件事,他的确无法否认。
毕竟自从青春期第一次有懵懂的爱情意识开始,他的兴趣和欲望就一直被投注到同性别的人类身上,从没有过任何试试和女孩子相处的想法。
可就是这与生俱来的特质,落到周临和宁陆川手里,竟然化成了朝向宁士扬的利刃,在最关键的时刻刺出了险要的一针。
“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时间实在太久,宁知微勉强掩饰最后体面般笑了一下,打破沉默,向邵百川做着已经没有意义的解释。
他张了张嘴,想说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就是墨城执掌天弈的池总,也是……他曾经和现在共同的男朋友。
可最后终究没有说出口。
宁知微突然感到有些颓败,像是自己活在这世上、做着自以为分内的事,到头来却被告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好像会把一切都搞砸。跟池无年坠入爱河,最后不仅没有保护好对方,让他沦落在十年无边无际的孤独之中,还间接伤害了宁士扬,直到今天才知晓血淋淋的真相。
长久以来,宁知微一直是个对爱毫不怀疑的人。尽管颠沛的命运分开了他和爱人,但他没有丧失爱的能力,而是将它们转化成记忆之后妥善封存在心底,用另一种方式将它呵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这一刻,是他第一次怀疑爱情。
下一秒,他的手机铃声蓦然响了起来。
宁知微先是茫然了几秒,然后反应过来,动作十分迟缓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清楚来电显示的名字,应激般怔住在原地。
直到呼叫次数达到上限、这通来电即将因为长时间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的前一秒,宁知微才点开接听,把电话举到耳边,甚至连一声“喂”也不敢先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