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洪珠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若儿看过没有?”
“没读过书,应当听敲大鼓的讲过。”杜若想了想,老实回答。
“没读过也没事。你年纪小,赶上了京戏的好时候,比我学了更多事,应当看得更明白。”洪珠叹了口气,“第五十八回的题目是,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这‘假凤泣虚凰’——”洪珠停了停。
杜若张了张嘴,宛如被凉水兜头泼下。
“杜若,你要是果然有什么心思,就算装傻充愣也骗不过我。”洪珠抱住胳膊,靠住了桌子,眼睛看定杜若。
杜若哪里会糊弄搪塞的功夫,一张脸又红又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手里的勺子也当啷一声砸进了碗里,红糖甜水泼到了桌角。
“这一回讲了什么事来着……?”洪珠并不理会他的失态,继续问了下去,“喔,在这一页。贾宝玉撞见大观园的戏子藕官。这藕官在杏树底下烧纸,祭奠死去了的菂官。原来是藕官和菂官虽然同为女子,平时在戏班里多演夫妻,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对儿。”
杜若使劲低着头,把挂在长衫纽扣上的手绢拿下来,想去抹桌上洒了的甜水。
手绢一角上分明还带着——刚才给柳方洲送去凉饮的时候,垫着冰碗留下的水渍。
“既然性别相同,就不能真颠倒阴阳,分不清自己男女。更不能把戏台上演出来的情意,一厢情愿当了真。”洪珠放软了声音,“杜若,你说是不是?”
杜若咽下嘴里一时间索然无味的糖芋苗,勉强点头。
“台上说了什么山盟海誓,情深义重,都不过是演给看客看,唱给听众听,戏散了就全不是什么事。你自个儿活在戏台下。”洪珠把戏本再次翻开,“就算演再多了闺门旦,你也还是个男子。杜若,你再说是不是?”
杜若默默握紧了双手,再点点头。
“之前柳方洲刚拜师,和你住在一块儿,你几个师父都觉得是好事情。”洪珠继续说,“你小时候寡言少语,不和人亲近,自打他来了之后,就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做什么都要一起,也渐渐愿意和别人聊天搭话。难道是当时就该把你们分开。”
饶是杜若明白她的意思,听到柳方洲的名字被说出来时,肩膀还是一抖。
这自然也被洪珠看了个清楚。
“你不可能一辈子只和柳方洲在一处。平日里,多和别人走动走动,别死认了你的师哥不放。”洪珠无奈地摇头,“也别忘了你自己是清清楚楚的男儿身——这最要紧。你这点心思,倘若被外人知道了,他们怎么想你?怎么说风凉话编排你?怎么在你身上打主意?杜若,你好好说,是不是?”
“……是。”
杜若更低下了头,指甲掐进胳膊里,指尖发白。
为了演戏时更自然,他的指甲修成了圆圆的杏仁样。要演贵妃等角色时,还要拿凤仙花染一染手指。有时也被戏迷称赞一回,说他兰花指的手势作得最是巧丽。
“别苦着你那张脸,嘴角都快撇地下了。”洪珠往椅子背上一靠,“和你说这么多,也不是为了责骂你。若儿,你是要唱千秋大戏,当台柱子、当名角儿的,别被一点假凤虚凰闹出来的心思,硬生生绊住了手脚。”
“我……我知道了,师父。”杜若垂下眼睛,声音干涩,“劳烦师父费心。”
连一句否认都没有。他天性如此,不会讲假话扯谎掩饰,无论如何都一片真意。
洪珠不再忍心说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现在说这些,也许你还是心里不服。”她帮杜若拿开打泼了的甜水碗,“等再十年下去,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看透。
“最靠不住的、最虚伪的、最荒唐的,就是年青时候的情意。”
杜若想说师父放心,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会把心意透露丝毫,只当是师哥师弟,不会逾矩——他说不出口。
只要一想起这个念头,心里就千万根针扎着一样的痛。
洪珠往他手里放了块马蹄糕,重新沏了茶,把茶盏搁在杜若面前。
“慢慢吃吧。”洪珠回身把窗户撑起来,“正好这屋里也凉快一些。我晚上还有聚会,你自己在这里静下心来想想。”
杜若握着点心,呆呆地看着桌子上摊着的戏本子。
这一折是《黛玉葬花》,竖行的漆黑大字印着一支“络丝娘”。洪珠离开之后,书房里空空寂静,糖芋苗的汤水腻在桌上,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