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议事殿的时候,那里人还没有到齐,尤其是机甲宗,几乎全员未到。
过几日便是宗主邱议出关的日子,因此今日三大宗门皆需派遣弟子下山,为出关宴采买贺礼。再加上昨日谢恒舒突然提及“封印”二字,让各宗弟子心中隐隐有些惴惴不安,此刻都聚在一处,等待谢恒舒进一步示下。
剑宗身为三宗之首,宗主不在时,谢恒舒便是榭川居中最有资格发号施令之人。因此,即便澹台柳与卓宴看似不愿买他的账,却也未在明面上驳斥,只以各自的方式默默抗议,宣泄不满。
譬如药宗卓宴,他就愤而研究了一整晚的丹药,累得门下弟子苦不堪言、叫苦连连。清晨赶来的弟子个个哈欠连天、睡眼惺忪,连一向精神抖擞仿佛永不知疲倦的卓宴本人都罕见地以头抵墙,勉强维持清醒,生怕一个不留神直接栽倒在地——
也不知这究竟是在罚谁。
至于澹台柳,他的反抗则比卓宴更“硬气”几分,方式也截然相反。卓宴是一夜未眠,他却是蒙头大睡至今未起,整个机甲宗安静得如同冬眠,不见半分动静。
谢恒舒对这场面见怪不怪,如常布置完今日事宜,便走向正用额头轻磕墙壁试图保持清醒的卓宴,语气温和地劝道:“临敬,别磕了,再磕这墙就要穿了。宗主近来手头紧,真凿出个窟窿,可没灵石修缮。”
卓宴生无可恋地瞥了他一眼,哀声道:“那正好,让宗主干脆把这面墙打通,给我在对面辟一间药庐。也省得你们每次在这议亊,我只能无聊到抠桌皮。”
顺着他的目光,谢恒舒果然看见卓宴座旁那张红木桌——已然缺了一角,模样凄惨。
谢恒舒罕见地沉默了片刻,竟似真的思索起这个提议。最终,他语重心长地抬手,挡住卓宴又一次伸向桌角的魔爪,道:“桌皮也不能再抠了……宗主恐怕连修桌子的钱都凑不齐了。”
“榭川居何时穷成这般模样!?”卓宴不可置信地拔高声音,整个人瘫软在那张可怜的小红木桌上,哀嚎道:“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该信了你的邪跟你回来!我该去明玉居的——你可知他们当初开出什么条件聘我?”
不等谢恒舒回应,他便自问自答,甚至还夸张地比出一个“三”字:“整整三十驾马车的银草兰!”
银草兰乃世间罕有的名贵仙草,一株便价值连城。在凡间,唯有帝王方有幸寻得几株。当年,为招揽当时尚是小仙师的卓宴,明玉居可谓不惜血本,精准拿捏住了他的命门——对珍奇药材毫无抵抗力的痴迷。
卓宴从不贪恋金银财宝、美人权势。
若真在他面前摆上一整屋黄金、数名绝色,与一鼎锈迹斑斑的旧药炉让他抉择,他绝对想都不想便扑上去死死抱住药炉,一副“此生与此炉同生共死”的架势。
“苍天啊,现在想想我都心痛……三十驾马车的银草兰!是三十驾!不是三株、也不是三十株——是整整三十驾马车都装不满的银!草!兰!”
“我当年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竟信了你的花言巧语来了榭川居…真是造孽!莫倾,你看看我如今这般光景,你忍心吗?”说到最后,卓宴几乎声泪俱下,眼巴巴地望着谢恒舒。
谢恒舒轻咳一声,略别过脸:“临敬,银草兰终究是身外之物……”
“胡说!那是我的命根子!”一整夜未眠的神经此刻彻底绷断,卓宴简直悲愤欲绝,“你说我现在收拾包袱回明玉居,他们可还愿收留我?”
谢恒舒客观地回答:“你大概率会被明玉居宗主蒙头揍一顿,再差人丢回榭川居。”
卓宴顿时泄了气,整个人如抽去骨头般软软瘫在桌上,生无可恋。
一旁正偷看得津津有味的殷琼忽被点名:“殷琼!你方才是不是在后面偷笑我?”
殷琼立马端正神色,压下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正色道:“怎么会呢,临敬仙尊。属下这是为您痛心啊……毕竟,那可是三十驾马车的银草兰呐。”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语调婉转上扬。
卓宴听完,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周身弥漫起一股浓烈的、生无可恋的死人气息。
谢恒舒无奈,轻轻拍了拍卓宴的肩,力道放得温和,像是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临敬,今日你不是还需下山,为宗主采买出关之礼么?”
卓宴却像是没听见,只兀自低声道:“莫倾,当年是你带我进的榭川居,你要对我负责的。若你真去做了那封印邪祟的契……我该怎么办?榭川居又该怎么办?”
他这句话褪去了往日那副嬉笑怒骂的外衣,说得极沉极缓,字字清晰,竟透出几分罕有的肃然。
谢恒舒静了片刻,才轻声回道:“不过是以身为契,镇一方邪祟罢了,并非赴死。”
“这和死了有何区别?”卓宴猛地抬头,眼底泛着血丝。
“有吧?”
“根本就没有!”
谢恒舒知他执拗,不再与他争辩,只叹了口气,转开话题:“快些下山罢,若再耽搁,等段玟醒来看见你把他心爱的红木桌抠成这副模样,怕是要同你动手了。”
卓宴不知何时已趴到了一旁澹台柳的桌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桌角,不过片刻功夫,那桌面已秃了一小块,木屑簌簌落下。
殷琼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语气却轻快:“是啊临敬仙尊,我刚听见机甲宗那边已有动静,段玟仙尊约莫是快醒了。”
一听到“澹台柳”三字,卓宴顿时一个激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倏地跳起来,一把拉过始终静立一旁不语的白储,慌不择路地溜了出去。
“师尊,我们也动身吧。”殷琼转头看向谢恒舒。
谢恒舒微微颔首,步履平稳地朝外走去,一边淡声问道:“今日接的是何委托?”
殷琼紧随其后,展开手中方才取来的卷轴,迅速浏览一遍,轻咦一声:“竟是江城的一户富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