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为,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批判这两具年轻鲜活的生命,一个被剥夺了爱人,做了同夫,而另一个她的原因则更为复杂。如果我说,她只是习惯了顺从而不能拒绝,是否有人能接受?
如前面所说,两人是远方表亲。兰雪常年独住,而且她又有着白若天使的皮肤,以致于人人都忽略了她的样貌也同样出众。而这样的美人儿,注定不会安稳度过一生。。
人人都传言,她母亲是与人出轨,染上恶病而死,所以她似乎理所应当地也得继承母亲浪荡的本性,供所有男人游戏一番,尤其是在这个性论自由的时代。
是的,请别忘了我们的设定,性与爱的话语权高度自由,却对哲学、历史与艺术噤若寒蝉。
所以胡得为这个表哥也不例外,他心仪苗黎,可并不妨碍他会和兰雪玩过家家游戏。从前年少胆小的他并不敢真的逾越红线,总是隔着夏日单薄的短衣,在呼啸的风扇底下,像电视剧里那样。
兰雪的感受很复杂,她总是让熟悉的表哥为自己蒙上眼睛,平平直直地躺着,一点也不敢动一下。
兰雪并不知道,自己生病了。是心理的病。
后来兰雪三度结婚,期间的两次离婚都是因为出轨。安化厂都说她打娘胎里随的妓女的命,可我知道不是。在我做历史学家的这几千年里,从不缺少这样无能为力的命运,她们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头磨前的驴,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是被推着往前走。
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没有女人不想活成古秀梅那样,独立、果敢、勇武、泼辣,可是她们中绝大多数没有选择,古秀梅有她强权且明理的表亲,盲目崇拜她的丈夫,还有坚定维护她的孩子们。可兰雪们只有不管不顾的父亲、粗俗不堪的邻居和好色胆小的表哥。
甚至在这些人当中,胡得为几乎就是她的最优选。服从,是因为她害怕失去这个至少每周会来关心她几次的人,她心知他的别有所图,也明白他骨子里的卑劣,可她只能如此。
自我有记忆开始,见证了神话与宗教的诞生、演变、鼎盛、削弱,却从未相信过神话与宗教,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当权者的统治工具,和夺权者的煽动手段。面对磅礴的文明更迭、战场杀戮,我冷眼旁观,不曾动摇过无神论的根基。唯独却在面对这些凡胎□□的不堪重负的命运时,我总会不那么虔诚地抬头,问天。
无论你是上帝也好,还是佛祖也罢,无论你是女娲还是齐天大圣,能否睁开你慈悲的眼睛,瞧瞧这个被踩进烂泥里的女人吧。把那些富丽宫殿里的上等人的好运气,施舍给她一点吧,就算是磨旁的驴,也得给点甜头啊。
如果她感到痛苦、对人类失望,甚至成为连环食人魔,或许我可以坦然。然而她没有,她只是怀疑自己的本性是否真的纯良天真,她甚至为偶尔闪现的反抗念头感到有罪,她一边祈求上帝原谅,一边供奉佛祖,为了赎那本不存在的罪。
神话与宗教,也救不了兰雪,只有恶魔可以。
二十二岁的兰雪,是安化厂育红班的手风琴老师,她总是穿一条天蓝色的棉布连衣裙,雪白的脸盘和脚踝,常年裸露在外,躁动了千百名青壮男性的心。每天家门前的鲜花和情书,几乎堆成小山,因腿部受伤而暂时回家休息的父亲,每当听到楼下热烈告白的声音,便破口大骂她的放荡不自爱。一旁还不熟悉的后妈和异父异母的弟弟,总是不言语地躲进小卧室里,任由着语言暴力的愈演愈烈。
半月后,父亲选中了一个贪图她美好□□的大龄剩男,即便他在安化厂的声名并不好,但父亲还是做主将兰雪送出了家门。
这段惨烈的婚姻,开始得如同儿戏。兰雪好似一个精致的礼品盒,轻而易举地,被九千元的高价换卖。甚至在接亲当天之前,她与丈夫都未曾讲过十句话。
她做好了坦然接受命运的准备,却在短短两年后,分别因为手臂骨折、宫外孕、胫骨骨裂、□□撕裂、脑震荡、胃内出血、右眼失明而数次往返于医院。就连向来轻佻爱笑的吴侑珍,看到兰雪去社区医院换药时的模样,都恨得掉下泪来。她用药棉擦拭着她二次撕裂的伤口,嘴里伴随着恶毒的诅咒:「挨千刀的老男人,耷拉着那根屌就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娘的就该抓去下油锅五马分尸!」乃至多年后,吴侑珍枕在陈传富臃肿的肩头时,依然会偶尔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能早点认识老陈,或许就能拉兰雪妹妹一把。
性论自由的年代,婚姻的权利高度集中于男性之手。女人即便被打死,也没有主动提出离婚的特权,而男人却可以随时弃之如敝履。古秀梅拼命奋斗,争取进入代表大会的一个席位,其政治抱负之一就是改变这一蛮横不公的旧律。而她自由而平等的政治理想,也是令我深深着迷于她的原因之一。
解救兰雪的不是什么觉醒的女超人,而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牛奶工。
兰雪再次怀孕时,家里条件变好,家暴丈夫大发善心地订了每日送上门的新鲜牛奶。
外地而来的牛奶工,初次见到虚掩门后的兰雪时,便失态得弄洒了牛奶。他听站里的男人们议论过这个宛若天使的女人,尽管婚姻和怀孕折损了她的活力,可其樱桃般的唇瓣,和眉眼间天然流露的秋波缱绻,还是令他夜夜魂牵梦萦。内裤洗了一条又一条,心中汹涌的爱欲却丝毫未减半分。
后来每次的牛奶罐子,他都用胶带附上一点小惊喜,有时是一颗糖果,有时是一枚发卡。
二十四岁的兰雪,依然没懂得拒绝。
事至半途,暴躁的丈夫突然返回家中,开门便撞见衣衫散落各处,两具火热的□□天旋地转。他睁红了眼睛,激烈的暴力持续了个把钟头,家中一应物品几乎全被打碎,仿佛爆炸过后的贫民屋。尽管牛奶工全程紧紧护住兰雪,可她还是流产了。
这回,牛奶工用借来的一万九千元,将兰雪这个二手礼盒接回了自己租住的地下室。
破败、阴暗、潮湿、虫鼠不断。
汹涌的情爱最终冷却,牛奶工开始经常不进家门,而因为婚内出轨而名声尽毁的兰雪,早已被育红班辞退,找新工作更是处处碰壁,每天只靠牛奶工偶尔带回来的一点米面过活。短则三天,长则半月。兰雪饿得直得上街去寻些吃食,出门前,她尽力梳齐干枯凌乱的头发,穿上从前那条天蓝色棉裙,脸盘和脚踝依旧裸露在外,皮肤粗糙且皲裂,如同触目惊心的烙印,再不复往日的光彩。
可是美人总会迟暮的,不是吗?
她撑着膝盖,一级级地爬上台阶,站在久违的太阳底下,感到自己身上的霉斑,好似渐渐淡去,皮肤的裂纹悄然愈合。而她很清楚,一切不过是假象。
路人鄙夷的眼神,指点的手指,将她狠狠拖回现实,她反复低头确认,以保证自己确实衣装严实、干净正派。
远远望见她时,我和独眼张正坐在米二小店前吃豆腐花,我抬手打招呼:「兰雪姐,快来坐啊~」那时的我,刚被下放到安化厂思想改造没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