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他在回救助站探望的公共汽车上,对一个同样齐肩发、桃花眼的女孩一见钟情,于是他便求东告西,成为了公共汽车售票员。就在他入职上岗第一天,女孩再次出现,只是这次,她挽着一个高瘦的男生。
姜飞鸿的爱情之火熄灭得越来越快。
伴随爱情不断消亡的,还有他的风评和事业。经过几段单方面的感情经历之后,安化厂方圆五十里,再没长期单位愿意要他,他只能靠打零工过活。
而他仍旧不死心,直到何曼珠与庄立春结婚,直到何曼珠当上厂长夫人,他仍然残存着对爱情的幻想,也仅仅是幻想。
他连续不间断地爱上不同的女人,并和她们每一个在脑海的秘密房间里跳舞,金色的阳光,华尔兹舞曲,粉红色裙子,暧昧缠绵的眼神,深情的吻。周而复始,直到他在四十岁时被医生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大脑强制关闭了这种幻想,他才终于停止下来。
于是,他在四十岁时,又搬回了救助站。
救助站位于安化厂往东北二十公里,既是救助所也是疗养院,里面收容着五百位老人、中年、青年和孩子。在这里,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免费,伟大的政府会包办一切。
而这伟大的福利也不过是富人试图平衡民众情绪和舆论的手段之一。贫富差距越大,底层福利越好,如此穷苦民众才不会反叛。富人一点残羹剩饭的施舍,穷苦人感恩戴德。甚至当有清醒者站出来揭露这种不平等时,不必等富人开口,穷苦人便会自告奋勇地维护这些压迫自己的饕餮,并心甘情愿为其作证和申辩。而富人坐在黄金宝座上,摇晃着酒杯,睥睨着这群跪久了早已不会站立行走的穷人,笑得纸醉金迷。
姜飞鸿被安排和段有金一个房间。
彼时的老段六十六岁,双目已经完全失明,他无儿无女,遂被厂里安排住进了救助站。
两人每天默默无言地同吃同睡。
偶尔姜飞鸿会恢复正常,他就给老段跳华尔兹看,后来意识到老段看不到,他索性把老段从床上拎起来,教他一起跳。老段眼前灰蒙蒙一片,姜飞鸿的眼里却满是金灿灿的阳光。
因为胡得为的死,龙八被抓进看守所。
这可急坏了我和古秀梅。
此时,二十岁的龙九已借助智慧网络,成为财富榜上的常客。他动用关系,将龙八以生病的缘由转送到疗养院。
如果在从前,这样钱权谋私的事情古秀梅是绝不会同意做的。这次她却默许了。
我无从得知古秀梅做出这样违背她半生原则的决定,其原因是什么,即使我俩同床共枕几万天,有些话她不讲,我也不能完全猜懂。而不合时宜的刨根问底,是很没有礼貌的,哪怕是在最亲密的关系里。
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古秀梅从安化厂政治与思想科主任,升入妇女联合会主席,又调职市政委秘书办主任。她凭借人脉和能力,在政场里奔走,竭力保证着民众的公正权益,似乎身体里有着用不完的能量。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能隐约感觉到她的强悍正在逐渐瓦解。
有时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类丈夫过于残忍,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为了一个泡影奔走一生,献出她的青春、热血、生命,明知结果失望,却避不告知。
站在疗养院的大门外,我望着古秀梅渐渐枯萎的肩膀,恍惚间看到她被风吹倒的样子,于是赶紧上前搂住她。
「老林,如果龙八确认是凶手,我理应大义灭亲,而且若换做从前的我,必定会如此做。可这回,就算那胡得为真是龙八杀的,我也不想认。因为老天爷欠我们一个孩子。」
疗养院大门打开,我们彼此搀扶着,见到了二十岁的龙八。
「爷爷奶奶。」如果说离家时的龙八是一棵正野蛮生长的大树,那此刻就是他的深冬。
古秀梅用爬上皱纹的手,小心捧起他的脸,喃喃道:「瘦了……」
「我不想走了。出去这些年,我曾经满腔热血,原以为可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我前往不同的城市,看到不公的、卑劣的、肮脏的、一切圣贤书里不可为的,我都挺身而出。只因我心中始终有个信念,我没有龙七的文笔,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表述清楚,我始终相信世界存在真理,且是好的真理,至少它不应该是黑暗的,因果报应,好人就该有好报,坏人就该被惩罚,这是我的信念。可,这一切崩塌了」
「有些人,我分明帮了他们,却反被坑害。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陷入深深地怀疑。如果世界的真理是好的,那为什么恶人长命百岁、坑蒙拐骗却能金山银山,为什么阴险狡诈之徒往往更能平步青云?所谓好的真理,究竟是真相还是骗局。」
而桔梗的死,无疑是压死龙八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年前,他们途经病毒肆虐的梵城,眼见着物资和医疗人员严重匮乏,桔梗因为有着卫校的些许经验,自告奋勇成为志愿医疗队的一员,龙八也成了后勤保障。随着志愿工作的深入,许多医生护士都陆续病倒,龙八也不例外,唯独桔梗却始终没被传染。后来防疫科研人员来给桔梗采样,发现她的血液里存在针对此次病毒的抗体,众人欢呼不已,仿佛终于看到曙光。
可是抗体研发需要时间,而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害怕死去的人们等不及抗体。先是几个人来要血,然后是几十个人,然后是几百个人。
龙八至死都不能忘记那个清晨,阳光照在隔离区的蓝色帐篷上,暖烘烘的,他起。发现隔壁床铺的桔梗不在,以为她提前去了隔离病房,于是起身不慢地刷牙洗脸,揣上两个面包和牛奶,他担。她又没吃早饭,特意拿双份。起身往病房去走去一路蓝天白云真好看。科研所说抗体研发已经攻克难关,很快就可以进入测试阶段,真是个好消息呢。边走着,龙八感觉到今天的隔离区显得格外冷清,大家似乎都在远远地躲着自己。他特地停下来低头打量自己一番,然后继续往前走。来到桔梗经常工作的输液帐篷内,他见拉链闭合着,于是试探地问:「在吗?」等待后见无人回应,他抬手拉开锁链,却见到令他永生不能原谅的画面。
低矮的蓝色帐篷里,地上堆满注射器包装袋。银白的操作台旁,桔梗的防护服被撕开,黑色的短袖被汗水浸透,她的头向后侧仰着,嘴巴里被塞满了纱布。她安静坐在椅子里,脖子、腰、胳膊、手腕、脚踝都被紧紧绑着,皮肤勒出紫色的淤痕。
龙八手里的面包和牛奶掉落在地上,他迈进那扇充满痛苦的门。
桔梗的眼窝里还有未干的泪水,她的手臂血管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甚至还有留置的针头扎在里面,可却再也流不出一滴血来。
她就这样,被她曾亲手救下的人们,活生生抽干血而死。
龙八为她取出塞满嘴巴的纱布,又解开捆绑的绷带,他将那肮脏的防护服彻底舍去,然后抱起她长途跋涉赶回来安化厂,他在巨大的红气球旁为她立下墓碑。
他将她称之为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