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依和米罗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在我出言制止后抬头看了我一眼,停顿了一秒,然后仿佛没听见似地继续他们的卧谈,直到我把洛依的床搬开才消停;米罗今天一直拼命和附近的人说话,先是洛依后是佐拉然后是扎克,被罚没收玩具都没用,照说不误;梅梅各种作,先是哭着要上厕所,从厕所回来就尿床,我给她清理完床铺把她换到旁边床铺上,她却倒头和刚换了位置的洛依搭上话,我叫她睡回去,她嬉皮笑脸根本不听,我让她自己起来换个地方,她摁着毯子不肯动,我一把把她抱回去,她立即皱着一张脸委屈地哭起来——这些小屁孩,平时都是被哄惯的,不守规矩招致了后果还不肯承担,真是令人头疼,幸好琪琪今天睡着了,否则简直无法想象。
若拉连着哄睡了两个孩子,我却无论坐在哪里都无济于事,反而更加激起身边孩子的精神,越说他们越来劲,越发显得我的无能和气急败坏——经过在幼儿园一年半的锻炼,以为自己已经是老司机了,没想到现在却又彻底被打回曾经面对安卡的噩梦里。
我不禁疑惑,难道是自己平时对孩子太和颜悦色了,以致在他们面前毫无威信?卡伦在教室里虎着脸凶他们他们反倒乖,睡得也挺好,小孩子又怎样呢?才三四岁年纪照样会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碟,一宠就坏!
我感到很挫败,原本小孩子的可爱和纯善是我在幼儿园苦苦支撑的唯一支点,现在却连这最后一片想要守护的净土也污浊不堪,仿佛一直以来孜孜追逐的最后一点光亮也幻灭了。
好容易熬到教师会议结束嘉娜回到教室,若拉离开,可是嘉娜接着又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老师面对二十多个乱哄哄的孩子,而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曼达开完会进教室管孩子时卡伦鸡贼地在门口说了句:“曼达,别管,现在是我们休息的时间。”
那一刻我深切感受到自己一直都只是卡伦随时可以牺牲和利用的工具人,脏活累活全都甩给我,而曼达才是可以和她一起喝酒吃肉、利益共享的朋友。
眼见她二人准备离开,我紧跟在卡伦身后大声呼唤她,平时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耳朵的卡伦今天居然坚持装聋作哑大步疾走,像躲瘟疫一般,直到我怒吼一声:“卡伦!”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其他班老师和工作人员这时都停下来侧目,卡伦终于装不下去了,回过身来。
我也是被逼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叫道:“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和二十多个孩子!”
卡伦大约也被我吓到了,一边连忙解释“嘉娜应该在教室”,一边装模作样地返回教室管了两下,紧接着嘉娜也神出鬼没地回到教室。
我感觉眼泪随时要爆出来,只觉了无生趣,想与全世界为敌,自此便完全黑下脸来,在厕所里看孩子也全程没有笑脸,全然不似平时那样和颜悦色地同孩子说话、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读故事。
小孩子也很精明,感受到我情绪的低气压,都乖乖上厕所不敢来招惹我,只有莉莉安刚刚睡醒,完全不知道整个午睡时发生过什么,还像平常一样一派祥和地同我说这说那,才终于让我露出了短暂的笑脸。
卡伦午休回来连声向我道歉,说不知道嘉娜不在教室,我也无心参详她这种反常的表现是何种心理,只向她解释午休时孩子们各种不听话各种状况,而我又不太舒服,感到筋疲力尽。
卡伦又离开教室,我黑着脸坐在几个画画的孩子旁边,一个孩子来跟我说他要上厕所我便一声不响带他去了,此时嘉娜已经下班,只剩曼达一个人在教室里,她倒也能沉得住气,只管在一个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地写教案,见了谁都笑眯眯的——我忍不住想,如果午休时我也万事不管只顾闭眼睡觉说不定孩子还没那么乱。
不一会儿卡伦回到教室对我说:“我刚才上楼和南希说过了,虽然我们现在没有杜冰和嘉娜,但是我和曼达也能行,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可以回家休息。”
曼达笑眯眯地站在旁边,显然卡伦已经和她通过气了。
我感觉卡伦这么做像是在将我一军——“你不是说不舒服吗?那就干脆回家别待在这里了”,又或者她被我吓到了,不想和情绪不稳的我一起工作,但是除去刚刚被接走的,剩下的十九个孩子两个老师带并不轻松,如果她和曼达能够应付,那就说明她们平时把很多活推给我,不是做不过来,而是故意不做。
可那时我的情绪确实随时都会崩溃,离开对我不失为一种解脱,于是我说了声“谢谢”,再无二话,拿起自己的包和外套拔腿就走,那两位还对我说“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开到附近的小湖边,心情太压抑了,需要透透气。
我开始认真考虑是否应该结束这份工作、这个职业——最近在这个小圈子里每天接触到太多的负能量,太没有价值,孩子的可爱现在也看透了,其实就是缩小版的成人世界,令人感动和得到净化的瞬间寥寥无几,该看该吸收的也差不多了,我的生命如果继续在这样的环境里消耗简直就是浪费。
可是,我又不想在情绪最糟的时候赌气辞职离开,因为那样像在做逃兵,将来的回忆也会是糟糕和遗憾的,我希望能出现一些外力推着我名正言顺又理直气壮地离开,目前唯有等待,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里是我的试炼场却绝非归宿,我怎可深陷在情绪的风暴里忘了初心?
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些最近不听话的孩子里,居然大多数都曾被我出于同情和鼓励的心态对其格外好过,从某种角度可以说是被我一个一个惯坏的,那么我也算得上自食其果了。
洛依:以前挺懂事的一个小女孩,总喜欢在我身边问各种问题,前一段时间父母离婚,她突然变得敏感爱哭缺乏安全感,其他老师说她总是很焦虑,我在教师会议上分享了对她的观察,认为她在玩游戏时表现出了非凡的自信和领导力,从那以后各位老师在她身上倾注了更多关注,还特意安排她一些领导工作,没想到她现在虽然恢复了自信不再哭泣,却变得盲目自大,常常大声教训其他孩子,午睡时也大声喧哗,直至连我的话都置若罔闻。
佐拉:曾经很乖的一个印度小女孩,头脑挺聪明,我在厕所里读过的故事书她都能复述出来,可能因为常常被冷落,总是在一旁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也从不敢像少数几个特别粘人的孩子那样跑到我腿上来坐。前几天我闲来无事便把她抱到腿上和她玩了好一会儿,想分一点宠爱给她,接下来一天她就理所当然地蹭到我腿上坐着不让别的孩子坐,仿佛那是她的特权,这两天我明显感觉到她在我组里声音壮了性子也有些野了,午睡时也敢和隔壁床的小男孩聊天,有点我管不住的趋势了。
梅梅:莫名地非常喜欢我,午睡时我一坐到她旁边她就特别兴奋跟我各种搭话,还常从床铺上跳起来亲我的衣服和手,我叫她安静睡觉她自然是不听的,还嬉皮笑脸像在跟我玩似的,搞得我现在根本不敢坐在她旁边——可是,孩子,你要搞清楚,我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玩伴啊,真是让人头疼!
扎克:因为总是尿裤子,自卑内向话很少,在操场上也很少参加活动,常找个角落自己一个人窝着,我为了鼓励他给他自信,帮他换尿布时总是很温和,又常夸他可爱,他渐渐越来越活泼,最近却有点活泼得过了头,经常在教室里大声喊叫奔跑还抢其他孩子的玩具。扎克的妈妈为了鼓励扎克上厕所,专门买来巧克力豆让老师给他当作上完厕所的奖励,结果非但一点没起作用,反而助长了他的贪念,现在扎克常常走形式地在马桶上坐一下,然后眼睛就斜钩钩地盯着装巧克力豆的袋子。
米罗:让全班老师头疼的一个男孩,不定时发飙乱扔东西,午睡不听话是他的常规操作。
总结下来,发现孩子不听话也并非全是我的缘故,或许和季节、天气、新的流程、与其他老师的互动都有关系。
我开始反思,作为老师一味地同情弱者、对个别孩子过多关注倾斜似乎并非明智之举,特殊关照容易助长孩子的骄傲自大,逆境却反而能磨炼他们的心性,让他们学会谦卑和换位思考;我也反思自己是否没有分清和孩子的界限、树立起应有的威信,让他们误把我当成他们的朋友而非老师,从而出现了我说话不听的后果;我还反思实际情况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可怕过不去,这些天人员短缺流程混乱,大家压力都挺大,互相推诿逃避责任之际觉得我听话好用,我不能总当软柿子,需要学着建立自己的原则和边界。
晚上无意间在网上重听到电影《大话西游》的主题曲《一生所爱》——“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内心某个地方的一根弦仿佛被触动,脑海中浮现出很强的画面感:茫茫尘世之外,大漠余晖,一个孤独的背影面向远方遗世独立,满世界的悠悠众生竟无一人能理解他的孤独,那是历经世间种种之后的醒悟和悲凉,想来我们每个人岂不是都在这苦海中翻腾,遍尝爱恨,最终谁又能逃过命运之手?大约每个众生内心都埋藏着这样的潜意识,所以这首歌才能如此触动人心,历久弥新吧?
想想这世上多少蛰伏待机之人都要先经历无数的孤寂、轻视和埋没,而当时机到来时,最值得赞叹的时光已过,那些时光往往是独属于那个当初在黑暗中执着而行的勇敢灵魂和无所不知的冥冥之中的。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潜龙勿用的阶段最漫长难捱,却也是最重要的蓄积能量的过程;见龙在田是能量从量变达到质变的阶段,最激动人心;一旦飞龙在天光芒尽现,反而很难再保持那份纯粹追求的初心,也势必走向亢龙有悔的周期末尾。
回头再看学校的那些人和事已经不值得一提,唯有小孩子的纯真美好才最真实,越来越觉得自己所经受的一切都是加诸在我身上的磨砺,是上天对我的垂爱,不可能无缘无故没有意义,悠悠天地间,回首五百年,再往前看五百年,现在站在原点所经历的一切都终将成为被风吹散的沙砾尘埃,不变的唯有心中所信、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