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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4（第1页）

郭走丢的伤势反复，夜里又起了高烧。她蜷在薄被中冷得发抖，唇色青白，意识模糊地呢喃着：“阿娘……冷……”

唐山海沉默地将所有能找来的布料包括他自己那件挺括的西装外套，仔细覆在她身上。然而依旧无济于事，她仍在战栗，像风中残叶，昏沉中，她无意识地向他靠近，寻求热源。

唐山海看着那个冰冷颤抖的身体一点点蜷缩向自己，他身形微顿。

理性告诉他应当保持距离，可目光掠过她脆弱的颈项和紧蹙的眉尖，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攫住了他。最终，他伸出手，极缓慢地将她连人带被揽入怀中。

——她实在太瘦了。

肩胛骨的轮廓透过单薄衣料硌在他臂间，冰凉得令人心惊。他小心避开伤处，用体温去熨帖那片寒冷。郭走丢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下来，呼吸趋于平缓。

唐山海低头，看着她汗湿的额发与轻颤的睫毛，褪去所有尖锐外壳，只剩一片易碎的宁静。他指节无意擦过她发烫的肌肤，心底某处沉寂的冻土，仿佛被这温度凿开一丝裂隙。

他很少想起徐碧城。那位曾让他心生怜惜又倍感无力的搭档。他一度不解，为何自己的周全体贴，终究敌不过她心中那段旧日烟云。而怀中这个人，却总以最惨烈的方式撞进他的命运——挡针的是她，濒死咬下敌人耳朵的是她，如今遍体鳞伤蜷在他怀里的，还是她。

她和徐碧城截然不同的。徐碧城是月光，清冷遥远，引人追寻却难以紧握。可郭走丢却像一粒火种，看似微弱，却能在最黑的夜里灼出光来，甚至不惜燃尽自身。

窗外夜色如墨，地下室里只有她清浅的呼吸与他如雷的心跳。唐山海闭上眼，下颌极轻地抵着她发顶，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无奈，有认命，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夜色深得仿佛永无止境，直到墙角那盏昏黄的灯泡轻微跳闪，天光悄然从通风口渗进来。

郭走丢醒来时，发现自己几乎被各种布料埋住，身上还压着唐山海那件挺括的外套。她有些哭笑不得，侧过头，看见唐山海靠着墙根闭目养神，眉头紧锁，眼下泛着青黑，一只手却仍牢牢握着她的。

零星记忆拼凑起来——夜里的高烧，他不间断的冷敷，还有那个驱散寒意的怀抱。她目光落在他疲惫的睡颜上，心口莫名一软。

她并不想打扰唐山海来之不易的小憩，只是僵久的姿势让手臂发麻。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屏住呼吸，极轻地动了下指尖。

唐山海立刻惊醒，下意识收紧手掌：“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看着他骤然绷紧的神情，郭走丢有些愧疚，声音沙哑：“唐山海，你去睡会儿。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唐山海皱眉，替她掖好被角，语气不容置疑：“我不困。饿不饿？老段带了肉糜粥，我给你盛点。”

“你又不是铁打的……”她忍不住嘟囔，“别等我好了，你又倒下去，那才亏大了。”

“我身体比你好。”他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某种固执，“管好你自己就行。”

“倔驴！”她低声抱怨，却没再坚持。

看着她小口喝粥，唐山海拿起早晨老段送来的一本德文旧书，封面上印着《资本论》。他挑眉：“你的？”

“唔！老段居然真找来了！”郭走丢眼睛一亮，差点呛到，“要来一起看看吗？”

唐山海伸手轻拍她背脊，待她缓过来，才慢条斯理道：“我对经济学说并无偏见，只信奉实证与效率。马克思的批判有其价值，但并非唯一真理。”

提及信仰，她眼底顿时恢复了神采，连虚弱都褪去几分：“那请问唐先生信奉的‘实证与效率’，能解释为何工人劳作却食不果腹，资本家袖手却坐享其成？能解释这上海滩为何一边朱门酒肉臭，一边路有冻死骨？”

她语气激动，牵动伤口，不禁蹙眉吸气。唐山海下意识伸手想扶，又克制地收回，只是将粥碗往前递了半分。

看着她伶牙俐齿的模样，他唇角微扬，语气却淡：“郭小姐现在倒像个热血沸腾的女学生。看来是伤口好些了，都有力气关心阶级问题了。”

“你！”郭走丢气结，扭头用力戳着碗里的粥，“对牛弹琴！”

唐山海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他发现，偶尔惹恼她，看她生气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竟是这阴暗地下室里一点微妙的乐趣。

她生气时，苍白的脸上会泛起极淡的血色，眼睛瞪得圆圆的，比平日那副虚弱或强撑的模样生动得多。

郭走丢看着他不停给自己添粥，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