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独自留在书房,长长叹了口气。乱世之人,命如飘萍。这刚刚有所安顿的日子,恐怕又要到头了。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却久久未能落墨,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巨大的、无法驱散的阴影。
……
同样的恐慌,在以不同形式蔓延。
城内一家颇有名气的汉人绸缎庄前,几名镶蓝旗的兵丁正粗暴地将一批刚到的苏杭绸缎搬上大车。掌柜的跟在后面,点头哈腰,脸上堆着笑,声音却带着哭腔:“军爷,军爷高抬贵手!这批货是早就定给抚顺额驸家的,这……这让小店如何交代啊……”
为首的拨什库(领催)眼睛一瞪,一把推开掌柜:“啰嗦什么!爷们儿奉的是贝勒爷的令,征用物资!耽误了大事,你有几个脑袋?!”说罢,将一张盖着模糊官印的条子扔在地上,不再理会掌柜的哀告,扬长而去。
掌柜的瘫坐在地,捡起那张几乎等同于废纸的条子,面如死灰。周围几家店铺的老板伙计们远远看着,窃窃私语,脸上都带着兔死狐悲的惊恐。这种强征强买,近日来越发频繁了。
更深处的小巷里,普通汉民百姓的恐慌则更为首接。粮店前排起了长队,人们攥着越来越不值钱的铜钱,焦急地等待着,不时因为插队或价格问题发生争吵。偶尔有满载粮袋的马车在兵丁护卫下驶过,便会引来一片复杂难言的注视——既有对粮食的渴望,也有对武力强权的畏惧和怨恨。
“听说没?老汗王要带咱们去北边苦寒之地?”“不去不行吗?俺家祖坟都在这儿……”“由得你选?那些真夷大爷的刀是吃素的?”“这日子刚安稳几天,又要折腾……这往后可怎么活啊!”
压抑的议论和叹息,在寒风中流传,像无形的毒菌,侵蚀着看似稳固的秩序。
……
这一切,都被一双冷峻的眼睛收入眼底。
皇太极站在自己府邸最高的一处望楼上,俯瞰着辽阳城纷乱嘈杂的街景。各旗争抢资源的报告,汉官富户的暗中动作,市井小民的恐慌流言,都如同雪片般汇集到他这里。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对于兄长们的动作,他早有预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这种混乱的初期发酵。唯有让所有人都感到疼痛和危机,他接下来推行那些严厉甚至残酷的措施时,才会显得必要且顺理成章。
“告诉德格类,”他对身后的心腹低声吩咐,语气平静无波,“核验照常,但第一批粮秣调配,优先满足正黄、镶黄两旗,以及我的正白旗需求。其他各旗,让他们闹一闹无妨。”
心腹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问:“贝勒爷,汉官和汉民那边……流言愈演愈烈,是否要弹压?”
“弹压?”皇太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现在弹压,岂不是告诉所有人,流言为真?让他们传。恐惧,有时候比刀剑更能驱使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让我们的人,混在人群中,再加一把火。就说……明朝大军不日即将出关,收复辽阳,凡留在此地的汉人,皆以通虏论处,格杀勿论。”
心腹身体微微一震,立刻低头:“嗻!”
皇太极不再说话,转身走下望楼。他需要这场混乱,需要让所有人都明白,留在辽阳只有死路一条,只有紧跟汗王、紧跟即将开始的迁移,才可能有一线生机。至于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人的利益被剥夺,会有多少恐惧被放大,甚至会有多少生命被牺牲,都不在他首要考虑之内。
迁都,本就是一场残酷的筛选。弱者、犹豫者、不被需要者,都将被这巨大的车轮无情碾过。
资源在争夺,人心在浮动,恐慌在蔓延。辽阳城像一锅被逐渐加温的油,而迁都的决定,正是一颗即将投入其中的火星。
爆炸,或许只在顷刻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