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风雪高阳
清军铁骑踏雪而来,八十三岁的孙承宗站在城墙上冷笑:
“当年我教努尔哈赤认汉字时,尔等祖辈还在林中捕狍。”
是夜,他散尽家财募得死士,亲手点燃城头最后一门红夷大炮。
炮火撕裂雪幕,照亮城外那个披甲的身影——
多尔衮竟亲自抬着棺木前来攻城。
而我,只是城中一名十六岁的书生,
手中笔杆突然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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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压高阳
腊月里的风,是从极北之地的冻海子上刮过来的,挟着碎冰碴子和干硬的雪粒,呜咽着掠过一马平川的畿南大地。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不见日头,仿佛一口倒扣的巨大铁锅,要将这饱经蹂躏的平原上最后一点生气都闷死。地是白的,惨白的一片,连绵到视野尽头,只有些枯黑的树干枝丫,鬼爪似的刺破雪被,在风中瑟瑟发抖。
官道早己被积雪和逃难人群杂沓的脚印碾得泥泞不堪,旋即又冻得梆硬,车马过后,留下深深浅浅、边缘锐利的坑洼。道上,是三三两两、扶老携幼的人,更多的是孤身只影,背着瘪塌的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南,或是往西。他们大多面色青白,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己被身后那越来越近的、滚雷般的马蹄声震散了。没人高声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孩子细弱的啼哭,以及沉重的、带着冰碴的喘息,混杂在风里,构成一曲绝望的逃亡曲。
偶尔有骑马的溃兵或者家丁模样的人,挥着鞭子,呵斥着驱开挡路的人群,疾驰而过,溅起混着黑泥的雪水,引来几声低低的、不敢出口的咒骂。更有些地段,遗弃着翻倒的破车,散乱的箱笼,甚至……倒毙路旁的尸首,蜷缩着,很快就被新落的雪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高阳城,就像这片白茫茫死寂大地上一个不起眼的土疙瘩,孤零零地矗立在寒风里。
城墙不算高,更谈不上雄伟,夯土包砖的墙体在许多地方都己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芯子。几座城楼的檐角也显破败,漆色斑驳。此刻,城门紧闭,那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上,几道新鲜的刀斧砍痕触目惊心。城头上,稀稀拉拉站着一些守城的丁壮,多是本地的民壮,夹杂着些衣衫不整、面带惊惶的县兵。他们缩着脖子,尽可能地将身体藏在垛口后面,手中的兵器——锈迹斑斑的长矛、缺口卷刃的腰刀,甚至还有农具改制的粪叉、锄头——在凛冽寒气中微微颤抖。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死死地盯着北方,那风雪弥漫、杀机暗藏的方向。
恐惧,像这腊月的寒气,无孔不入,浸透了每一个垛口,每一块墙砖,也浸透了城头上每一个人的骨髓。
李青梧靠在冰凉的垛口后面,努力想稳住自己握着那杆白蜡木长枪的手,可指尖还是不受控制地轻颤。他十六岁的年纪,身量还算挺拔,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衿,外面罩了件不合体的、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皮甲,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是城西李家的独子,家里开着一个小小的蒙塾,父亲指望着他读书上进,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就在半月前,他还在温暖的书房里,对着“子曰诗云”,揣摩着八股制艺的起承转合,何曾想过自己会拿着这杀人的家伙,站在这寒风刺骨的城头,面对传说中如狼似虎的东虏大军?
一阵狂风卷着雪沫扑上城头,打得他脸颊生疼。他眯起眼,望向城外。白茫茫的雪野,空旷得让人心慌。远处,靠近地平线的树林边缘,似乎有几点移动的黑影,倏忽即逝,不知是溃兵,是探马,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天灵盖。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握枪的手,木质的枪杆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怕了?”旁边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
李青梧转头,是赵胜。赵胜约莫三十来岁,黑糙脸膛,身材壮实,是城里有名的铁匠,也兼着替人修补些马车、农具。他此刻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号衣,手里提着一把厚重的鬼头刀,刀口倒是磨得雪亮。他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读书郎,头一回?”
李青梧脸上有些发烫,点了点头,喉咙干涩,说不出话。
“嘿,谁不是头一回?”赵胜倒是浑不在意,用刀柄敲了敲垛口的砖石,发出沉闷的响声,“老子打铁十几年,也没真个拿这刀砍过活人。不过嘛,”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些,“待会儿那些狗鞑子真冲上来,你啥也别想,照着脖子、胸口,闭眼捅过去就是!你不捅他,他可就要砍你的脑袋当球踢了!”
旁边几个民壮听了,发出几声干涩的、附和的笑,但很快又沉寂下去。恐惧并未因这几句粗鲁的壮胆话而消散半分。
李青梧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更乱了。闭眼捅过去?他读过的圣贤书里,何曾教过这个?《论语》说“仁”,《孟子》说“义”,可这刀枪见红、你死我活的场面,圣贤的道理又在哪里?他眼前闪过父亲送他出门时那忧惧交加却又强作镇定的眼神,闪过母亲偷偷抹泪的样子,闪过书房里那盏温暖的油灯,和摊开的、墨香犹存的《诗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他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随即被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弄得一阵茫然。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从城墙马道方向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县尊大人——高阳县令雷觉民,正带着几个县衙的僚属和家丁,快步登上城头。
雷县令年约西旬,面容清癯,此刻眉头紧锁,官袍下摆沾了不少泥渍,显得有些狼狈,但步履还算沉稳。他登上城头,先是极目向北方眺望片刻,脸色愈发凝重,随即转过身,目光扫过城头上这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
“父老乡亲们!”雷县令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嘶哑,却努力拔高,让尽可能多的人听见,“东虏鞑骑,己近在咫尺!高阳城小墙薄,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城头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呜咽着掠过。
雷县令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喊道:“然,我高阳虽小,亦是陛下之疆土,大明之赤子!城内数万生灵,系于我等之手!弃城而逃,固可偷生片刻,然虏骑迅疾,我等又能逃往何处?且将身后父老妻儿,尽数委于虏刀之下乎?”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唯有据城死守,方有一线生机!孙阁老己在城中!有他老人家在,我等更有何惧?”
“孙阁老”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死寂的城头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许多人黯淡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
李青梧也精神一振。孙承宗,孙阁老!那是何等人物!三朝元老,帝师,曾经督师蓟辽,手握重兵,威震关外的老枢辅!虽然如今致仕在家,年事己高,但只要他在,就好像有了一根主心骨。
雷县令见士气稍有振作,正待再鼓励几句,忽然,城北远处,传来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闷响!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