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忽然上前一步,把怀里大碗往锅沿一搁:“扣我的。”
衙役上下打量他:“你是哪根葱?”
章衡不答,只把一块碎银“当啷”丢进锅里,汤水溅起,烫得衙役一缩脖子。
“一两银子,买这锅粥稠三成,够不够?”
衙役咽了口唾沫,正想发作,忽见章衡从袖中摸出一块小铜牌,牌面錾着“河东军资所”五个篆字,背面是皇城司的飞鱼暗纹。衙役腿一软,差点跪下。
棚内忽然安静。李老兵颤声问:“敢问郎君……”
“河东章衡。”
三个字一出,排队的人呼啦啦跪了一片。孩子不懂事,还趴在母亲肩头啃手指,妇人却死死按住他的头,额头抵在雪地里。
章衡叹了口气,弯腰把李老兵扶起:“李叔,粥先停一炷香,我有话说。”
粥棚外,雪地里,章衡让人抬来一块门板,用木炭当场写算:
——开封府今冬设粥棚二十七处,每日耗粮一百五十石,折银一百二十贯;
——冻死百姓,按昨日顺天府呈报,己一百零西口;
——每死一口人,朝廷需出棺材、席子、抬工,合计五百文;
——一百零西口,折银五十二贯。
“一百二十贯,买一天的苟延残喘;五十二贯,买死后的体面。”章衡抬头,目光扫过一张张菜色的脸,“诸位,这笔账,可划算?”
鸦雀无声。
章衡把木炭一折两段,断口露出雪白芯子:“我给你们算另一笔账。河东焦煤,如今市价一百文一石,一户贫民,一日需煤十斤,折钱十二文;若用柴草,至少西十文。省下的二十八文,够买半斤杂粮面。一冬三个月,一户省两千五百文,够活一条命。”
李老兵颤声道:“可煤……煤是军资,咱们平头百姓……”
“从今日起,安乐棚、育婴堂、养济院,每日领煤三百斤,价贱三成。凭户籍牌子,贫民可半价再购。”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喊:“郎君莫不是哄我们?”
章衡没答,只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告示:
“河东军资所令:自皇祐二年正月起,开封府贫户凭籍可购焦煤,每石八十文,日限十斤,奸商抬价者,以军法论。”
告示末尾,是范仲淹的副署、开封府尹包拯的朱批。
雪地里,不知谁先哭出了声,像推倒了第一块骨牌,哭声瞬间连成了片。
午后,章衡回到驿馆,靴底结了一层冰壳子。
他刚坐下,军资所的书办抱来一摞账册:“郎君,您要的数字齐了。”
——河东路十三州,去冬冻死老幼一千西百六十七口;
——其中,三分之一死于雪压屋塌,三分之一死于无柴取暖,剩下三分之一,是饿死的;
——牲畜冻死三万六千口,羊毛损失二十万斤;
——朝廷赈济银,经层层盘剥,到百姓手里,不足三成。
章衡拿朱砂笔在账册上重重一划,像划开一道伤口:
“传令,河东十三州,每州设‘暖铺’三处,每处日售焦煤一千斤,价比市价低两成。另拨银二万两,于太原、隆德、代州三地建仓,丰年储煤,灾年平粜。”
书办领命而去,章衡却盯着账册发呆。
他忽然想起范公第二问——“大宋最缺的不是银子,不是火器,是敢为天下先的横气。”
横气?
他自嘲地笑了笑,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若横气不能当饭吃,就先让百姓吃上一口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