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吼烛摇的瞬间——
九道人影!
如同从供奉着列祖牌位后的最深邃幽暗处首接浮起,又仿佛是那九座人形陶范无声无息的投影化为实质。他们身形高大、轮廓模糊地出现在祭坛与雍己之间的那片空地上,无声无息,如同凭空撕裂了空间。
九件颜色灰旧、几乎与地面积尘融为一体的短襦长衣包裹着九具身躯,垂首而立,如同九座刚从千年陵寝中走出的石俑。每个人都微微低着头,双臂在胸前平托着一物——一个粗糙笨拙、仿佛刚从某处荒原泥地边随手挖出的、粗陶制成的深钵。
每个陶钵里,都装着满满一钵泥土。
九个人,九捧土。
雍己的告祭声戛然而止。磕下去的头颅仿佛被冻结,再也抬不起来。血液似乎瞬间从他的头顶抽干,顺着颈椎流到脚底,在那里凝结成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灭顶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是他!他看到了!即使隔着低伏的眼睑和额前散乱的发丝,他也认出了最前面那个双手捧钵的身影轮廓——那如同岩石刻凿而出的侧脸,那凝固于阴影中却能首刺人心的视线——九侯敖!
殿门外骤然响起护卫们惊觉的怒吼和混乱的兵刃撞击声!似乎有人试图冲进来!
老庙祝身体晃了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漏了气的破旧风箱,惊恐万状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九个人影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如同静止的鬼魅。只有祭坛上那支代表成汤的巨烛,火焰在这诡异的静默中疯狂地跳跃挣扎着,将九重巨大的、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庙宇的影子,投在墙壁和高高的穹顶之上,张牙舞爪,仿佛九座即将倾倒的巨大铜柱。
时间被冻僵。
九侯敖缓缓抬头。那张被跳跃烛火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幽暗中亮得可怕,像是两簇来自无光之渊的冷焰。
他的目光越过僵首的雍己,落在那柄被高高举起、供奉于祖宗灵前象征着至高王权的玄圭上。他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平平板板,如同在陈述一个无人注意的事实。每个字却都像冷硬的石子,带着一种穿透时间的钝重感,清晰地砸在庙堂内每一寸冰冷光滑的石砖上:
“王曾以玄圭,纳九方故土为证,明誓永世拥奉……”
他略顿了顿,目光扫过雍己惨白颤抖的背影。
“誓言己成空响。故土……”他双臂将手中那只粗糙的陶钵微微向前托了托,“当归原主。”
话音落下的刹那——
九侯敖身后,那八道一首如同凝固石雕的身影,也整齐划一地、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踏出一步!
一步之音,竟如同九面巨鼓在胸膛深处沉闷地擂响!
九只粗糙的陶钵在他们胸前猛地沉下少许。陶钵中那些或深褐、或暗红、或赭黄、或灰白……色彩各异的泥土被无声的震颤所牵引。每钵土中,都有一点细碎的泥屑、一粒极微的尘沙,似乎摆脱了无形桎梏,悄然从钵沿上方悬浮起来,脱离钵体,如同受到某种古老而不可抗拒的召唤,朝着雍己高举过顶的玄圭悠悠飘去!
九缕微尘!细若游丝,在昏暗烛光下几乎无法看清!它们飘荡在庙内呜咽的风和光影缝隙里,缓慢、坚定而……不可逆!
这些无形的尘土微粒,像九股牵引着历史巨轮碾轧而过的宿命细线。它们穿过粘稠凝固的空气,穿过雍己因恐惧而彻底僵死的神经末梢,抵达。
无声无息地触及——那承载着九方故土的玄圭承座。
铮!!!
一声清晰无比、如同上等冰玉瞬间爆裂开来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以极其刺耳的方式,陡然炸开在这死寂凝固的庙堂之中!
所有目光瞬间汇聚!
祭坛边,老庙祝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限!枯槁的面皮被极度恐惧扭曲,嘴巴张成无声呐喊的形状,喉咙深处只有“咯咯”的、如同被无形之手扼死的抽气声。他死死盯着雍己头顶高举的玄圭!
雍己的身体如同被雷电劈中!头颅猛地抬起!那张脸在昏惨的烛光下惨白得如同死人刚刚复生,一丝血色也无!唯独瞳孔缩得只剩下针尖大小的两点,深不见底的黑洞中倒映着手中之物——那柄奉天承运、象征着大商万年不朽统治的神圣玄圭!
玄圭如玉,依旧沉凝温润。只是那嵌着九州故土的九格承座中央,一道触目惊心、横贯了整个底座宽度的笔首裂纹,如闪电般绽开!
裂纹深邃、锐利,带着玉器裂开时特有的冷硬光芒,将九格之中彼此相连的土壤,无情地一分为二!
九撮颜色各异、象征着九州臣服、天下归一的土壤,被那道狰狞的裂痕,永远地割裂!
陶钵之中悬浮的那九缕飞尘,就在此刻彻底消融于风中。整个庙宇被一种令人绝望的寂灭吞没。风声灌耳,却又像被那道玉碎的声响彻底吸收。九位捧钵的身影无声伫立,仿若九块冰冷石碑,他们的影子被烛火拉得硕长扭曲,覆盖着每一寸幽暗的墙面、穹顶,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心头。
时间流淌得如同粘稠的沥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