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声凄厉的、被惊惧完全撕裂的呼喊从门口传来。一名甲士浑身浴血,头盔歪斜,撞开门缝,嘶喊着:“铜柱!庙外的铜柱……”他的目光扫入殿内,看到了碎裂的玄圭,看到了那九个突兀矗立的泥偶般的身影,声音陡然噎住,双眼翻白,扑倒在冰冷的庙门槛上,再无声息。
另一个甲士紧随其后闯入,惊恐地扫过那诡谲的捧钵人影,目光最终落在雍己和他手中那显露出狰狞裂痕的玄圭上,浑身筛糠似的抖成一团,牙齿激烈地敲击在一起。
“…碎…碎了!全碎成了……”他语无伦次,手臂指向门外那片被残月微光照得惨白的土坪,“九根!刚立下的柱胚……九根陶范……都……都在往下落土……往下……塌!跟朽烂了几百年似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恐惧的呜咽。
仿佛响应这绝望的呜咽,庙外夜风突然变得狂暴肆虐!呜咽陡然转为凄厉的尖啸!沉重得足以撞开神祇门槛的风猛地砸在庙门之上!
哐当——!!!
紧闭的、包着青铜的巨大庙门在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中被猛地撞开半扇!
狂风如同失控的奔马,挟裹着无数冰冷刺骨的雨点和无数尘土泥腥,疯狂倒灌而入!只一个瞬间,便将祭坛上那象征成汤的无上荣光的巨烛彻底吹熄!
“呜——!!!”
狂风裹挟着一个仿佛撕裂天地的凄惨长啸,瞬间淹没了整座庙宇!暴雨!毫无预兆!如同天河倾倒,从九天之上以毁灭之势狠狠地砸落下来!震耳欲聋的雨声刹那吞没了一切人声!密集的水帘遮挡了视线,豆大的冰冷雨点如同冰雹般砸在殿内光滑的砖石地面,砸在牌位上,砸在跪拜者的肩头,激起一片白茫茫的雨雾!
宗庙在洪荒暴雨的冲刷下呻吟颤抖。瓦片碎裂,雨水如注般从各处罅隙灌顶而入。殿内烛火早己尽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庙门处被撞开的缝隙偶尔闪过惨烈的闪电,短暂地撕裂无边无际的黑暗,映照出庙宇中心一片狼藉:碎裂的玉圭在冰冷水洼里微微反光;九位捧钵的身影在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巨大的牌位在每一次闪电掠过的瞬间,投下更巨大、更狰狞、即将崩塌般的黑影,笼罩在雍己瘫倒的身躯之上……
在庙宇最深重窒息的黑暗角落里,那个形容枯槁的老庙祝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几乎要震散自己骸骨的凄嚎,如同末日丧钟骤然敲响!
“天——倾——啊——”
暴雨倾盆,不分昼夜。浑浊泥流在宗庙外那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肆意奔突,冲刷着那些己成巨大土堆碎块的陶范残骸。那曾经承载铸铜野望的九根巨柱痕迹正在泥水中消融,重归大地。
而在更高处,太成殿前方的青石广场之上,暴雨疯狂抽打着古老石缝。象征社稷永固、重达千钧的巨型青铜方鼎——那座铭刻着历代商王功勋、凝聚着天命所归的国之重器——巍然矗立在暴风骤雨之中。鼎身冰冷坚硬,其上的兽面纹在急雨冲刷下显得愈发狰狞诡异,雨水顺着纹路和棱角流淌,汇成无数条肮脏的泥溪。
惊雷撕裂苍穹!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骤然劈下,将浓云翻滚的天地瞬间照得一片瘆人的明亮!
轰!!!!
一声远超人所能想象的巨大轰鸣与崩塌之声,碾碎了所有雷雨之声!仿佛天柱倾折!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颤抖!
那象征着天命、供奉先王、如山峰般沉重巨大的青铜方鼎,在电光照亮的瞬间骤然倾斜!如同一位力竭的巨神终于颓然跪倒!它沉重的鼎身缓慢、却无可挽回地翻倒,朝着冰冷湿透的石板地面倾覆!
沉重的青铜砸击在地面上引发的震动,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暴雨的喧嚣。千钧重的鼎身嵌入地面,震碎了大片石板,浑浊的泥浆从裂缝中喷溅而出,浑浊的水面瞬间被浓重的红褐色染透——那是昨日试图扶鼎而被倒下的铜鼎砸死的匠人遗留下的血色。
鼎身倾覆处,形成了一个不断被浊雨灌满的、浑浊的小水坑。坑底,一只失去手掌的手臂僵首地伸着,手指似乎还徒劳地试图抓握什么,却终究被泥水吞没,只留下水面不时冒出几个暗红的气泡。浑浊泥水之上,漂浮着一只残破的草鞋,在水波里起伏沉浮,如同被遗弃的灵魂。
雨点疯狂砸落,在鼎身、泥水、残肢和那只漂浮的草鞋上,激起无数转瞬即逝的、细小而冰冷的绝望水花。
大地在哭嚎。铅灰色的天空被狂风彻底撕裂,无穷的暴雨肆无忌惮地灌向这片被诅咒的平原。浑浊的泥流狂暴地翻卷奔腾,冲过龟裂的田畴,卷起枯死的禾苗尸骸;漫过坍塌的篱垣,撕扯着曾经人烟聚集的痕迹;疯狂撞击着那些低矮的夯土屋墙,每一次撞击都带走大块崩塌的泥块。曾经温顺的洹水挣脱了堤岸的束缚,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褐黄的水头咆哮着、翻滚着,挟裹着巨大的树木断枝、坍塌的屋架乃至淹毙牲畜发白的尸体,以湮没一切的气势奔涌向前!
在这灭世洪流的奔涌轨迹上,一个小小的孤点正于无边无际的浊浪黄汤中艰难浮动。
那是一只巨大的木臼,本是村中舂米的器具,此刻被上涨的洪水从废墟堆中剥离出来,成了一个被诅咒的“方舟”。两个赤膊的男人正拼死地趴在臼边,身体大半浸在刺骨冰冷的水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攀附着粗糙的边缘。他们面色因寒冷与恐惧而青紫,身体剧烈颤抖着,每一次更大的浪头打来,冰冷浑浊的洪水便毫不留情地灌进他们的口鼻,激起窒息般的呛咳与绝望的嘶喊。
木臼在洪水裹挟下剧烈旋转着,如同被无形巨掌拨弄的玩物。旋转中,一只被水泡得发白的手臂猛地从浑浊水面下甩出,随即又无力地沉没下去。木臼打了个旋,继续向下漂流。
水流稍稍平缓处,岸边一处尚未完全坍塌的高岗边,黑压压地挤着一群蝼蚁般的人类。他们衣衫破碎污浊,浑身湿透,挤在仅剩的几块突出水面的土崖之上。每一张枯槁的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眼神空洞地望向无休无止的、试图摧毁他们最后立足点的洪水。
轰隆!
又一道闪电割开沉厚的乌云!惨白的光芒将天地映照得如同鬼蜮!就在这闪电明灭的间隙,顺着洪流漂来的巨大木臼恰好漂近了一处挤满了人的高岗。浑浊的浪头高高卷起,露出漂流水面上半沉半浮的物体——两具缠结在一起的、惨白的赤裸男尸。他们的口鼻被黑绿色的水藻堵塞,西肢被水流扭成怪异的角度,空洞的眼窝仰望着倾覆的天空。一只断手被水藻缠绕着,随着浊流一同无声地旋转、漂浮。
岸上的人群中爆发出更剧烈、更崩溃的哭喊声!有人疯了般地想要跳下去捞取尸体,却被旁边的人死死拽住胳膊。
在这末日哀嚎的背景中,那旋转的木臼正顺流而下。那两个趴在臼边、还存一口气的男人之一,似乎被某种力量唤醒,猛地抬起头,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远处雨幕中唯一矗立的高处地标——那个方向,正是王邑所在!浑浊的雨水顺着他肮脏纠结的头发和胡须往下流淌。他青紫开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终于爆发出一个如同破锣般嘶哑刺耳、充满了所有绝望和诅咒的声音,压过了隆隆雷雨和哀嚎:
“贼!!!!!!”
这个短促、破音、如同肺腑撕裂的呐喊,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入这片风雨飘摇的大地!那木臼载着他和他的同伴,被一股更大的、裹挟着无数碎木瓦砾的激流骤然卷走,迅速沉没于无边无际的浑浊黑暗深处,再无声息。
暴雨,依旧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