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虫道:“我爹爹在风筝上画了一个大将军,和爹爹一样威风。”
沈越笑道:“不错,你爹爹是秣城三班捕快的总捕头,那可威风得很,整个城里谁不敬佩?”
阿虫破涕为笑,道:“我以后也要当捕头!”
沈越接着哄了阿虫几句,倏然醒觉:自己安慰小孩时,不知不觉语气已变了,用的是师父张近的口吻。
他道别了阿虫,朝着城南的春雨茶楼行去:往常他几乎每日都要在这茶楼待上许久,看似闭目听书,实则暗自修练别派内功。
没走几步,竟又觉心神飘忽起来,他回想那青裙女子指尖点在心口的触感,如中了一枚暖融融的小箭;神不守舍地又走出良久,想起听师父讲过的几个男女侠侣的故事,疑惑暗忖:“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一见钟情,自此难忘’之事……”
随即凛然又想:“刚才好生危险,若那女子指上附着内劲,我怕已死在她手下。”
正转念间,旁边忽有一人伸手抓他臂膀,沈越拧腰翻腕,已扣住那人脉门,那人也不挣扎,大剌剌道:“沈公子,不是你约我相见么?”
沈越这才看清那人瘦削精悍,年约二十七八,却是自己认识的:此人名叫任秋,实则却姓秋,正是五十年前“秋芦门”掌门秋毅的后人,自己昨夜江边投纸,正是为了约见他。
——四年前沈越初到秣城,既存了搜罗漏鱼武功的念头,对当地的旧门派“秋芦门”自是颇为留心,他打听到昔年秋芦门刀客的尸骨被埋在江边一处乱葬岗,每到清明、中元前后,他便常去那坟地附近转悠,终于在去年擒住一个来烧纸的鬼祟汉子,果然是会武功的,便是这任秋了。
当时沈越是想让任秋交出秋芦门刀法,便放他走,但任秋却宁死不屈,说除非沈越用秋芦门失踪数十载的宝刀来换,否则决不交出秘笈,沈越倒也佩服任秋的硬骨头,索性放了他,与他约好若寻到宝刀,便以投纸之法知会。
昨日祁开来到老君庙,霜芦刀现身,沈越奉命保管,自知不能交予任秋,否则等袁岫到秣城后无法交代,便想先拿宝刀给任秋瞧瞧,设法骗其拿出秘笈,如今他被严画疏盯上,此事也只有暂缓。
“任兄,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找我,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沈越左右张望一眼,却见任秋笑道:“那也不必,如今我在县衙当差,那是堂堂正正的身份。沈公子,我与你说几句话便走。”
沈越惊咦一声,细问才知这一两年任秋在左近山里聚起了一伙盗匪,前几日刚被邹知县招安,他想起昨夜严画疏也曾提及此事,暗忖:“原来任秋便是这伙盗匪的头目。”他道:“任兄,你叫我沈越便是,我不是什么公子。”
任秋摇头道:“你是鲸舟剑派弟子,较之我们这些亡命徒,便是高高在上的公子。”
沈越道:“实不相瞒,我确是拿到了霜芦刀,不过今日暂不便带来。”
任秋摆摆手道:“无妨,沈公子,我来便是想告诉你,那刀我不要了,至于秋芦刀法的秘笈,我本来也没有。”说着露出狡黠笑容,讲出当年秋毅在与鲸舟剑派交战前,自知难逃覆灭,便让两个儿子分别带着宝刀、秘籍,躲藏去了两个地方,任秋是秋家带宝刀那一支的后人,几十年过去,却早没了带秘笈那一支的消息,去年不过是想骗沈越帮他找寻宝刀。
沈越闻言颇为意外,他知道任秋武功粗浅,也许确是没秘笈,但回想去年任秋痛哭流涕地诉说丢失了祖传宝刀、死后无颜面对秋家先祖,当时自己还曾安慰他说,“反正你那门派都没了,还要宝刀何用,徒招祸患。”任秋却丝毫听不进去。此刻他见任秋对宝刀如此看得开,不禁将信将疑。
任秋叹道:“我本以为要当一辈子盗贼,没想到邹知县英明,让我和众兄弟有了安身立命的正当营生,如今我知足得很,什么前尘往事、宝刀秘笈,都不重要了。”
沈越点头道:“任兄想得通透,我也替任兄高兴。”
任秋哈哈一笑,当即告辞,走出几步,似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对了,沈公子若还想捉漏鱼,我瞧邹知县身边的长随倒是一个……嗯,说是长随,更像是邹知县聘请的贴身护卫,我看邹知县对他挺客气。”
“是么,”沈越讶道,“那人叫什么,多大年岁,什么武功路数?”
任秋笑呵呵道:“那人取了个娘们儿的名字,叫卓红,二十出头,安安静静的,我可瞧不出他的路数,只觉得他武功不低。”
沈越道:“多谢相告。”随后来到春雨茶楼,点了一碟松子糖、一壶雀舌,坐下听周遭茶客谈聊:
“赵老哥,你说先皇给那陈樗封侯,怕是不真,江湖剑客也能封侯?”
“你懂什么,前朝皇帝还有给石头封侯、给一匹马封大将军的,剑客好歹还是个人……听说先皇与陈老掌门交情挺好,倒不知当今天子与那鲸舟剑派的新掌门是否见过面……”
“多半是没见过……且说如今的六位‘神锋御史’里,竟有两个是女子,女人当官,那不是天下大乱了么?”
“阁下此言差矣,莫忘了从前还有女皇帝,皇帝都当得,还有什么官当不得?”
茶楼的周掌柜听见客人言及鲸舟剑派,便也慢慢走过来搭话,周掌柜已七十多岁,说起话来仍然声若洪钟,却是在炫耀五十年前他在这茶楼后厨做活,曾亲眼见陈樗来到茶楼里,他与陈樗说了许多话,甚至还让陈樗帮他劈柴。
这些话沈越已听过许多遍,茶客们自都不信,周掌柜反复赌咒发誓,说:“当年我与陈老掌门谈得投缘,他临走时还送了我一句忠告,五十年来我始终记在心间。”有茶客问:“什么忠告?”周掌柜道:“他让我多做事,少吹嘘……”
沈越一边听着,一边运转内息,渐渐入定;直到午后,倏听一个苍劲声音道:“小子,你倒悠闲。”——来者身形高瘦、头发灰白,在沈越身旁落座,赫然是昨天救走祁开的那个黑衣人,只是今日换了一身褐色粗布短衫,脸上皱纹颇深,宛如田间老农。
沈越语声恭谨:“见过前辈。”随即讲了昨夜严画疏之事,道,“我怕被人跟踪。”
那老者道:“这茶楼内外都挺清净。”沈越知他修为极高、行事亦极谨慎,闻言放下心来,笑道:“昨天姜师兄还提到前辈,说什么‘窃命侯’常无改已然死去,却不知你老人家当年只是诈死,活得好好的。”
那老者常无改冷淡道:“活着便是受罪,也谈不上‘好好的’。”端详沈越片刻,又道,“傻小子,受了伤怕还不自知。”
沈越奇道:“我受伤了?”
常无改捏住他手腕,须臾松开:“这是你们鲸舟剑术‘大泽疾雷’的一种手法,似乎是叫‘雷刺’,有人从你脉门渡入了一截内劲,沿着你的心脉缓缓钻行,约莫到今晚,便会刺穿你的心窍。”
沈越惊凛失语,他知常无改曾与鲸舟剑客多次交手,应不会说错,回想昨夜严画疏扣住自己脉门,说要试探自己是否修习了别派内功,料他便是那时下的手,难怪今日也不再派人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