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独亭。 山风吹起宋潜机的长发和衣袖。 他皮肤白皙,酒意上涌时,便泛起一层薄红。 鼻腔馥郁的果酒香气,头顶闪亮的星河,脚下山谷的棋局。 如此良夜,宋潜机斜靠着斑驳亭柱,只觉飘在云端,浮浮沉沉。 黄裙少女撇了撇嘴角:“你若真懂,怎么不报名上场,去挣个魁首,反倒一个人喝闷酒?” “我就不上场,我就要喝酒!”宋潜机嘟囔。 少女皱眉。此醉鬼蛮不讲理,不如自己将他打晕,棋局结束再唤醒,免得他乱说醉话,打扰师父。 棋鬼面前大言不惭喊“懂棋”,无异于剑神门口要求比剑。 自不量力,不知死活。 她走到醉鬼身前,刚扬起手,蓦然对上一双清亮如雪的眼眸—— 星光一照,潋滟生波,好似盛满瑶光湖的粼粼春水。 又似月光下的大海,一望无边,容纳万物。 这般气质,却与他说出的狂妄醉话极不相称。 他说:“去四三,哈,白送夜宵!不如‘平五八’!” 笑声不大,却极轻快、极自在。 少女回神,见他替白棋改了落子,下意识看向盘面,默算这一步。 确实懂点,平庸之手,无功无过罢了。不见得比李二狗的‘去四三’精妙。 她不由嗤笑:“‘去四三’尚能固守城池,你若下‘平五八’,我对‘上七三’,一刀杀断你后路!” 她说完有些懊恼。 我鹂英好歹也是棋鬼身边弟子,虽非亲传,但与一个醉鬼有什么可争? 不是给师父丢人吗? 宋潜机不假思索,又报出一步方位。 鹂英面色微变:“刚才是我大意,棋差一招,但你根本赢不了我!劝你莫再激我出招,免得你迷入局中,自食恶果。” 修士对弈,常以神识计算推演,排兵布阵。神识脆弱、穷尽算力者,轻则头脑眩晕,胸闷烦恶,重则吐血昏迷。 宋潜机笑道:“我若赢了,如何?” 鹂英气道:“真让你赢了,我叫你祖宗爷爷都行;你要是输了,得跪下磕头,叫我好姑奶奶!入六二!” 她接宋潜机所言,狠狠落下一子。 说完才想起看师父脸色,见师父神色淡淡,双目微阖,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胆子不由更大。 她自幼境遇顺遂,不知疾苦,活泼天真。见惯了想拜棋鬼为师的所谓天才,总觉他们不过如此,难免生出几分自得傲气。 宋潜机不置可否,只开口应对一步。 山亭高远入云,谷中声响本不可闻,鹂英心中却响起清脆落子声。 是她与那醉鬼的盲棋。 她一心要对方心服口服,出招越来越狠辣。 从宋潜机入亭开始,谷中两人已落下四十子,各有损益。 赵霖下得怒发冲冠,李二狗下得上蹿下跳。观棋台灯火通明,观战者时而惊呼,时而叹息。 亭中两人也说了四十句话。 少女声如黄鹂婉转,却时而急促、时而迟疑。 宋潜机的声音醉意散漫,不论对方如何冲杀围逼,始终带着笑意。 五十步后,难解难分的困局异变乍起,云破天惊。 少女俏丽的小脸微白,猛然转头,惊讶地瞪着宋潜机: “你、你是谁家弟子?” 宋潜机仰头,灌下一口果酒,满足地喟叹:“我是个外门弟子。平三九!” 鹂英不信,此人衣着简单朴素,手中紫玉酒坛却价值连城。不知是何出身来路。 算力超凡,棋路孤绝,且默然无名。 修真界何时冒出这一号人物? 她仍不服,闭目推算。 算至百步开外,额头细汗涔涔,沾湿刘海,千万种可能变化同时在识海交叠行进。 不知多久,棋盘上纵横线条突然扭曲变形,紧紧将她缠绕,白子落下,如巨石压在胸口。 一时呼吸困难,眼前阵阵昏黑。 “啪!” 穷途末路、沉入黑暗时,忽有人在她背后一拍。 一掌轻飘飘不用力,却像一柄巨刀从天而降,瞬间斩碎胸口大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鹂,你这次总该知道了吧?” 亭中枯坐的老者淡淡道。 “师父!” 少女睁眼,乍见星辰在天,银光泄地;谷中执事挑灯,灯火通明,人影纷繁。 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涌上,令她鼻头微酸,好似受了莫大委屈,“多谢师父!” 老者睁开眼:“去九四。” 他接过黑子,接手残局,却没有看宋潜机,脸上仍带着某种倦乏之色。 但一子落定,妙手生花,拨云见月。 宋潜机摇头,含混道:“打跑小的,来了老的。小的傻,老的病,我何苦来哉?!” “你大胆!”鹂英喝止,仍喘息不定。 “无妨。”老者反倒笑了。 鹂英瞪着宋潜机,心想师父刚被书圣摆了一道,心中郁气无处发泄,下手必是重手。 你自己傻傻送上门,只能算你倒霉。 却见那醉鬼正要开口,忽又停下,仿佛算出这步棋的厉害。 他笑意消失,微微挑眉,眉间竟有种凛然孤意。 他突然大喝一声:“来得好!上八六!” 声震云海,山林萧萧。 鹂英吓了一跳,无端紧张起来。 春风吹拂,酒香弥漫,宋潜机脸上红晕更浓。 老者古井无波的双眼,渐渐凝聚锐利神采。 鹂英耳听盲棋,心中落子,但见两人交手百步,你来我往,一时黑子如龙,冲出云霄,一时白子如河,奔腾不绝。 她越听越心惊,不敢多算,从储物袋摸出一本手札和一支小楷笔,凝神记录两人棋谱。 她依然觉得今夜极荒谬,师父心灰意懒时,一个醉鬼闯进来,竟然是个棋力卓绝的醉鬼。 师父从前说忍耐病痛折磨,必有福报。难道就报在今日? 观棋台人潮忽然爆发一阵欢呼,震天彻地。 人们涌向山谷,高呼旷世名局。 看来棋试决赛局,李二狗或赵霖胜负已分。棋试魁首已定。 但在天上山亭中,谁在乎? 春风沉醉,宋潜机摇摇晃晃,上前两步,打量老者面容。 老者双眸神光湛湛,如死海最深的漩涡,直要将人神魂吸去。 脊梁挺拔如剑,与方才枯坐之态判若两人。 宋潜机心想,这大爷看似憔悴枯瘦,精神头倒挺好。 难道没病? 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去八七。飞!” 在“日”字形的对焦交叉点处落子,便称为“飞”。 鹂英心神一震,此人轻喝之间,竟有睥睨天下之势。 她仿佛真看到苍鹰搏击长空,一飞冲天。 棋鬼蹙眉:“去九二,断!” 一座高山凭空拔出,截断飞鹰。 宋潜机站在棋盘星位上,抽身欲行。 四面圆润黑子一颗颗拔地跃起,化为一座座高山,向他迫近。 万山来阻。 宋潜机广袖飞扬,右手五指张开。 “飒——” 一柄长剑破空而至。 一道凛冽剑光飞出,高山崩落,黑石碎裂。 长剑在手,谁能阻我? 宋潜机一剑斩下,剑气冲霄,一条大河从天而降! 他足踏浪头,滔天白浪随他剑势牵引,滚滚奔腾。 黑色高山再度升起,一山更比一山高,割裂天地,截断河流。 宋潜机险些被撞翻,操控白河穿行其间,轰鸣水声震耳欲聋。 天宇震荡,无数颗巨大黑子坠落,如天外陨石雨,向他当头砸下。 宋潜机挥袖,足下千叠白浪层层升高。 长剑挥出,雪亮剑光一分为十,由百化千,终成万剑齐发。 黑色陨石被剑穿透,崩射出千万道白光,分崩离析。 更多陨石砸下,将整个天幕密密填满。 日月无光,万物漆黑。 唯有一条白色长河,生机不绝。 宋潜机已忘记棋局,忘记山亭,忘记所有。 他欺山赶海,迎天斩剑。 天崩,陨石碎裂。 地陷,大河溃散。 …… 宋潜机睁开眼,神色微茫。 山亭依旧,春风依旧,星光静静落满襟怀。 他渐渐回神。 老者大笑:“痛快!” 他目光明亮,如生命之火燃烧,重回盛年。 “我已许久不设阵。”他说。 平时若用,不过顺手施为,称不上阵。 “我也许久不拿剑。”宋潜机赞道:“好厉害的阵术。” 棋鬼道:“好狠绝的剑法!” 他们对视一笑。 鹂英呆怔:“谁赢了?” 她笔下棋谱戛然而止,两人便已入定。 “循环劫,不分胜负。”棋鬼道。 鹂英愕然。 就算师父不动灵气,在识海中以棋盘为阵,但世上还有人能杀出师父的困阵吗? 棋鬼沉声问道:“后生,你可是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 他想,你若有仇,我替你报。 宋潜机却道:“我没有。” “你可是忍辱负重,有莫大冤屈?” 你若有冤,我也替你伸。 “我也没有。”宋潜机摇头。 棋鬼愕然:“那你年纪轻轻,为何剑法如此狠绝?!” 宋潜机打了个酒嗝:“我没办法。”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鹂英极不解、又极好奇。 棋鬼见对方似有苦衷,也不再逼问,只道: “你是谁家的后生?师从何人?” “无师无门,自学成才。”宋潜机道。 “为何自学?” “为、为……” 宋潜机脑子突然模糊,闯绝地取琴谱,陷困阵学棋道破机关,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懒得多言,但方才一局,已对这乘凉大爷心生亲近,便长话短说道: “说白了,就是为了个女人。” 这个答案,令亭中一老一少惊愕不已。 宋潜机其实也很惊讶。 他想,我这手棋艺,能活着走出大能千渠王墓穴,能拿走他珍藏的琴谱,本以为算个高手。 今夜却下不赢一个病恹恹的老大爷,只能平局和棋。 你大爷的。千渠王,你真不行啊! 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他不敢再说自己“特别懂下棋”。 学海无涯,当然只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