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狱的霉味裹着深秋的寒气,钻进李斯骨头缝里时,他正用指甲在墙皮上刻"冤"字。第三十七笔刚落下,铁锁"哐当"响,狱卒端着破碗摔在地上,糙米混着沙砾溅了他满脸。
"李丞相还有力气挠墙?"狱卒靴底碾过他手背,"当年你给赵高递刀的时候,咋不想想有今天?"
李斯蜷着手腕咳起来,浑浊的痰里带着血丝。他望着铁窗外那角灰蒙蒙的天,突然笑出声,笑声撞在石墙上,碎成尖锐的碴子——像极了当年他亲手拟写的诏书上,被赵高篡改的笔画。
一、鼠叹
"你见过厕所里的老鼠吗?"他突然拽住狱卒的裤脚,指甲掐进布纹里,"畏首畏尾,见人就跑;可粮仓里的鼠呢?大摇大摆啃粟米,活得比人舒坦。"
狱卒嫌恶地踹开他,他却像没知觉,趴在地上继续说:"我这辈子都在学粮仓鼠,从楚国上蔡的小吏,爬到秦相的位置,以为护住了粮仓就高枕无忧。。。"他突然揪住自己花白的胡须,"可我忘了,赵高是条蛇!蛇钻进粮仓,先吞的就是守仓人!"
墙皮上的"冤"字被泪水泡得发涨,他想起长子李由战死的消息——明明是抵御吴广的功臣,却被赵高说成通敌,尸身还没凉透,就被安上"叛逆"的罪名。他颤抖着摸向怀里,那里藏着块染血的帛书,是李由最后送来的家书,只写了"父慎"两个字。
"慎什么?"他捶着胸口哭,"我慎了一辈子,慎到帮着赵高矫诏,慎到眼睁睁看扶苏太子死在上郡。。。我以为是在保李家,保秦朝,到头来。。。"他突然冲向铁栏,手腕被磨出血也不管,"我连儿子的尸首都保不住啊——"
二、笔殇
狱卒换了班,新来的是个老狱卒,捧着盏油灯蹲在牢门外,看着李斯在墙上刻字。"丞相还认得这东西不?"老狱卒从怀里掏出支笔,笔杆裂了道缝,是当年李斯亲手赐的"尚方笔"。
李斯的手抖得抓不住笔。这支笔写过《谏逐客书》,让嬴政收回了逐客令;写过统一度量衡的诏书,让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最后。。。却写了赐死扶苏的伪诏。
"那天赵高把刀架在我小孙子脖子上,"他蘸着墙上渗出的泥水写字,笔画歪得像蚯蚓,"他说李相是聪明人,知道该写啥。"泥水在地上晕开,竟画出只蜷缩的老鼠,"我写了,字字都像剜心。。。扶苏太子在上郡收到诏书时,会不会恨这枝笔?会不会骂我李斯狼心狗肺?"
老狱卒往油灯里添了点油:"前儿有个从上郡来的兵卒说,扶苏接诏时正蹲在田埂上看农人耕地,看完就拔剑了,没骂一句话。"
李斯猛地抬头,油灯的光在他瞳孔里晃成碎星:"没骂?"
"没骂,"老狱卒磕了磕烟袋,"就说李斯丞相该懂的。"
李斯瘫坐在地,突然笑到流泪:"他懂。。。他懂我是只厕所鼠啊!"他把笔往墙上砸,笔杆断成两截,"这老小子。。。到死都在臊我!"
三、墙语
咸阳狱的墙是夯土的,渗着百年的血和泪。李斯贴在墙上听,能听见秦昭襄王时范雎的咳嗽,能听见嫪毐党羽的哀嚎,此刻最清晰的,是自己心底的声音在撞墙。
"我修驰道,通水利,不是为了让赵高这阉人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他用指甲抠着墙里的碎石,"我定法度,明赏罚,是想让天下人都有规矩可守。。。可现在。。。"
碎石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块旧木片,是半个"法"字——是当年商鞅变法时,百姓刻在砖上的。李斯摸着那木片,想起年轻时见商鞅车裂的惨状,当时他啐了口唾沫说"酷吏活该",如今才懂,有些枷锁,戴上去就摘不下来。
"商君至少敢认自己的法,"他对着木片喃喃,"我呢?我连承认的胆子都没有。。。我怕赵高,怕秦二世,怕李家满门抄斩。。。我守了一辈子的法,最后成了最没底线的人。"
铁窗外飘进片雪花,落在他枯瘦的手背上。他想起扶苏喜欢雪,说雪能盖掉世间的脏。当年在朝堂上,太子总爱跟他争论"法"与"仁",说"法是框,仁是棉",框太硬会伤人,得裹着棉才暖。
"我懂了。。。太子。。。"他把脸贴在冰冷的墙上,雪花融化在皱纹里,"是我把框做太硬了,还亲手递给赵高当刀。。。这牢,该坐;这罪,该受。。。"
西、狱火
赵高派人来的时候,李斯正在墙上画扶苏的模样。画得不像,太子的眉眼该是温和的,他却画得像把剑。
"丞相,陛下赐您五刑,体面些吧。"来人捧着毒酒,语气里藏着得意。
李斯没看毒酒,指着墙上的画笑:"帮我添笔雪,太子爱干净。"
来人不耐烦地挥手,狱卒端来炭火盆——五刑要先黥面,割鼻,斩左右趾,再腰斩,最后剁成肉酱。李斯被按在地上时,突然抬头对老狱卒喊:"记着不?上郡的兵卒说太子没骂我。。。"
黥面的墨汁滴进眼里,他反而看得更清了:远处宫墙的轮廓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扶苏太子常穿的那件玄色朝服。
"我李斯。。。"他忍着剧痛抬头,血沫从嘴角涌出来,"一生追名逐利,像只窜来窜去的老鼠。。。"腰斩的刀落下时,他突然用尽最后力气喊,"可我知道错了——太子,你的仁,我。。。我终于懂了啊——"
喊声撞在狱墙上,震落了他刻满"冤"字的墙皮,露出后面层泥土,竟隐约显出几个字,是不知哪个年代的囚徒刻的:"知过,即新生"。
老狱卒后来常常对着那面墙发呆。有雪的夜里,总觉得能听见两个人说话,一个温和如春风,说"法要暖";一个沙哑如枯木,说"我错了"。首到多年后,刘邦入咸阳,萧何冲进狱里抢救文书,才在那面墙上发现,李斯的血渗进泥土,竟和那句"知过,即新生"融成了一体。
而咸阳狱的雪,从那以后总下得格外软,像想把所有没说出口的歉意,都轻轻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