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弘志眯著小眼睛,捻著下巴:
“处置得倒是乾净利落,也知进退。诛首恶,留幼子示仁,还主动让咱们的人看著心思不浅。只是……”
鱼弘志顿了顿,语气有些古怪:
“这仁得有点刻意,这退得又太顺滑不像李家的种,李家的人,要么像大行皇帝,心思重手段软;要么像安王,蠢而贪;要么就该是戾气重些。”
鱼弘志肥胖的手指敲打著桌面道:
“这潁王李炎行事怎地如此不似李家血脉?李家的人,哪个手上不是沾满至亲的血才爬上来的?”
仇士良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不像李家人?呵管他像不像。只要他够懂事,够识相,肯乖乖当他的泥塑菩萨,让咱们替他分忧,那他就是真龙天子!若是不识趣……”
仇士良没有说下去,他顿了顿,语气转冷:
“不过也好。一个心不够狠、还顾念名声的皇帝,总比一个雄才大略、杀伐决断的,更好辅佐。眼下要紧的,是把该清理的,都清理乾净!
杨嗣復那老狐狸,就先留著,还有那些不开眼的乐工伶人,是先帝宠幸过的,留著也是祸害!传令下去,神策军即刻动手!
宫禁各门、各处要害,全换上咱们的人!让这大明宫,彻彻底底换个天!枢密院那边,刘弘逸、薛季棱这两个知枢密,先架空,等风头过了再……”
“明白!这宫城,这长安,必须牢牢攥在咱们手心。让咱们这位仁德的陛下,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龙椅上。”
鱼弘志狞笑应道。
接下来的几日,大明宫彻底沦为修罗场。
表面上是国丧的哀慟肃穆,暗地里是神策军无声的屠戮与清洗。
杨贤妃被“赐自尽”於冷宫,安王李溶“暴薨”於府邸。
大行皇帝生前宠幸的乐工、內侍,凡被仇、鱼列入名单者,或被秘密处决,或被投入神策军狱,再无音讯。
一队队沉默如铁的神策军士兵,在暮色或凌晨时分迅速而高效地替换了宫城各门的守將,一道道冰冷的军令通过仇、鱼的心腹传递下去,將这座帝国心臟的每一道门禁、每一处要害,都打上了神策军的烙印。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味,被更浓郁的香烛和龙涎香强行掩盖。
而年幼的陈王李成美,则在一小队神策军的护送下,被剥去王爵,贬为庶人,送入了长安城外一处偏僻的皇家道观。
道观清冷破败,高大的围墙外,是另一队神策军士兵无声的“护卫”。孩子的哭喊声被厚重的山门隔绝,很快消失在寒风中,只留下一个象徵新君仁德的苍白符號。
这一日朝堂上,门下侍郎兼领礼部尚书陈夷行出列提议为大行皇帝议定諡號,这是新君登基后关乎礼制的重要一环。
“陛下,大行皇帝功过,当有定论。礼部请集眾议,上尊諡,以安先帝之灵,定后世之名。”
李炎尚未开口,侍立御阶之侧的仇士良便轻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礼部所奏虽是常理。然国丧未毕,逆党初平,人心未定。藩镇耳目皆在京师,若此时急於议定大行皇帝身后之名,恐引无谓纷爭,徒乱朝局。某以为,当以社稷安稳为要,待大行皇帝山陵事毕,天下稍寧,再从容议定尊諡不迟。陛下以为如何?”
李炎端坐在御座上,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斜侧方那两道冰冷目光的注视。
李炎听著仇士良这番冠冕堂皇又处处透著为君著想的话,心中冷笑:
“这又是仇士良的维稳策略——先帝的諡號褒贬,容易引起朝臣爭论,甚至可能牵扯出大行皇帝一朝的一些旧事(比如甘露之变),现在提这个,確实容易吵起来。在权力交接尚未彻底稳固的敏感时刻,不如暂时搁置,避免节外生枝。
仇士良不想生事,行吧,你说延后就延后。我现在就是个盖章机器,你说啥是啥,示弱!顺从!苟住!”
李炎迎著礼部尚书忐忑的目光,又仿佛能感受到仇士良那无形的压力,脸上露出一丝深以为然的表情,缓缓点头:
“仇公老成谋国,思虑周全。大行皇帝諡號,关乎千秋定论,確需慎之又慎,眼下当以安定为先,此事容后再议。”
李炎的声音平稳,带著一种刻意模仿的沉稳。
“陛下圣明!”
仇士良和鱼弘志几乎同时躬身,声音里透著一丝满意。这位新君,至少在听话这一点上,目前看来,非常合格。
礼部尚书张了张嘴,看著御座上年轻天子那沉稳却空洞的眼神,又瞥见仇、鱼二人如芒在背的身影,终究什么也没敢再说,颓然退下。
李炎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大殿之外灰濛濛的天空上。
紫宸后殿方向的哀乐似乎更清晰了些。
李炎知道,那里躺著的不仅是他的皇兄,更像是一个摇摇欲坠时代的冰冷註脚。
而他这条被强行架上龙椅的咸鱼,正被歷史的巨浪裹挟著,滑向更深的、布满刀锋的漩涡。
李炎紧了紧藏在宽大袖袍中微微颤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活下去,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