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长桌宴真正的灵魂。
众人齐齐发出一阵赞叹,赵阿婆熟练地用洗净的芭蕉叶当盘子,给安斯年和晏臻各盛了一大块五色糯米饭,“快尝尝,今年新米做的!加了山里的蜂窝蜜,甜香得很!”
安斯年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紫色的糯米饭送入口中。入口软糯弹牙,带着枫香树叶特有的清香,一丝清甜恰到好处地渗入米粒深处,是纯粹大自然的甘甜。
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击中了他,无数个和阿公围着火塘吃糯米饭的温暖冬夜涌上心头,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热。他低头,掩饰着又夹了一块黄色的送进嘴里。
晏臻也学着安斯年,夹起一块红色的。不同于灵米饭的纯粹能量感,这五色糯米饭带来的是一种更原始厚重、充满烟火人情的满足感。他从未吃过如此独特的米饭,配上旁边大口嚼着的熏腊肉,简直是绝配。
晏臻嘴里嚼着,下意识地转头一看,安老板也正吃得香,嘴角还沾了一点点红色的饭粒,一时忘情,自然地伸手过去,用指尖帮他轻轻揩掉。
安斯年微顿,抬头一笑,耳侧挂着的铃铛在篝火映照下闪着温暖的光芒。
赵阿婆在旁边瞧了个真切,布满皱纹的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故意用瑶语大声跟邻座的说话,把这小细节遮掩了过去。
宴席吃到一多半,安斯年突然眉梢微挑,他干掉了最后一口饭菜,放下了碗筷,扯了扯晏臻的袖子,“走吧。”
说完了,站起来朝着赵阿婆感激地略一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转了身。他的步履轻松,身上银饰随着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区域里显得格外清晰。晏臻立刻跟上,如同双生的影子,高大的身体无声地为他隔开了身后的视线与喧嚣。
就在安斯年和晏臻的身影消失在晒谷场通往竹林的小径尽头时,晒谷场的入口处才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伴随着几声略显突兀的呼唤“年仔?”。
安斯年的大舅梁玉泽、二舅梁玉峰和老婆于贞、小姨梁好珍拉着表弟朱鸿宝,以及跟在最后的安兴文——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他们挤开人群,目标明确地直奔赵阿婆那桌。
梁玉峰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扫过丰盛的菜肴,最后定格在赵阿婆身边那两个刚刚空出来的位置上,脸上堆起浆糊般的笑容:“赵阿婆,年仔呢?听说年仔回来了,还穿了盛装?人呢?”
赵阿婆脸上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布满皱纹的眼角耷拉着,慢悠悠地说:“刚走喽。年仔和他朋友,前脚刚出门。”
“走了?!”梁玉峰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声音拔高,“去哪了?回老屋了?”他一边问,一边还忍不住往桌上丰盛的菜色上瞟。
他老婆于贞脖子伸得老长,目光扫过空位又扫过阿婆,尖着嗓子:“哎呀,怎么就走了?饭都没吃完呢!我们紧赶慢赶从县里过来,连口热乎的都没赶上?这孩子,怎么不跟长辈打声招呼再走?”
梁好珍拽着朱鸿宝,眼神急切:“赵阿婆,刚他们还说年仔和您一块儿吃饭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她最近上网看了很多人的评论,把修士吹得神乎其神无所不能的,这会儿就盼着和年仔再见上一面,让他好好看看自家鸿宝,也许,超雄综合征这样的奇难杂症,修士也能治?
安兴文杵在后面,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僵硬,努力维持着作为校长的尊严。
梁家老大梁玉泽皱着眉,黝黑的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和被打乱计划的不快,沉闷地开口:“知道去哪了?”
这一大家子,鹦鹉学舌么?一个问题问上好几遍……赵阿婆眼皮都没抬,用竹签剔着牙缝,统一回复:“这哪晓得?年仔想回老屋看看,或者去看看他阿公,再或者去寨子后头走走,都可能的嘛。”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敷衍和送客的味道。
“肯定是去老屋或者看他阿公了!”梁玉峰一口咬定,扯了扯于贞,“还愣着干啥?走!先去我爹那儿看看,总不能白跑一趟!”他贪婪地瞥了一眼桌上,顺手飞快地抓起一块最大的腊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催促,“走走走!”
于贞也反应过来,赶紧有样学样,抓了一把花生米揣进兜里。梁好珍拉着朱鸿宝,急切地跟上。安兴文顿了好一会儿,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大部队后面,尽量不引人注目。
梁玉峰和于贞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率先冲到了后山的墓地。
“年仔!年仔!”梁玉峰远远就喊开了,声音在寂静的山坡上显得格外刺耳。
然而,映入他们眼帘的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和……坟前一堆刚烧完不久的纸钱灰烬,以及燃尽倒下的香脚,还有一小盒已经凉透的白米饭。
“晚……晚了一步?!”于贞喘着气叫道,失望和不甘瞬间涌上心头。她几步冲到坟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射,好像安斯年会藏在墓碑后面似的。
“真走了?这灰都还没凉透呢!跑这么快?躲鬼呢!”
于贞气得跺脚,目光落在那碟灵米上,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却又立刻‘呸’了一声,心想这么大的修士老板了,给先人上供居然就抠门地装了盒白饭?她一定是赶路饿急了才会对着这么没盐没味的东西流口水。于是狠狠转过头,再也不看一眼。
梁玉峰也气急败坏,围着坟头转了一圈,狠狠踢飞了一颗小石子。“妈的!肯定是知道我们来了,故意躲着!”他目光也落在了灵米上,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刚才在晒谷场只来得及抢块腊肉,根本没解馋。
落后几步的梁玉泽等人也赶到了。看到空荡荡的墓地和尚未散尽的纸灰,梁玉泽脸色更沉了。
“哥,你看!灰还是热的!他肯定刚走!去老屋了!绝对回老屋了!”梁玉峰急切地喊,可眼神却始终被灵米勾着,说完了,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拿……
“玉峰!”梁玉泽低喝一声,带着警告,在老人坟前动祭品,太不像话。
梁玉峰被大哥吼住了,可朱鸿宝却不管这些,看见吃的,也挣脱梁好珍的手扑过来要抢,被梁好珍死死抱住,哀求着劝说个不停。
安兴文看着那尚未散尽的纸灰和孤零零的墓碑,脸上混杂着羞愧和对这些不着调的亲戚的鄙视,暗自庆幸老婆和嘉树没来,要不然能学了什么好?
他默默地给老人上了香鞠了躬,然后走到一边,离那混乱远了点。
“走!去老屋!我不信他连老屋都不回!”梁玉峰勉强将肚里的馋虫按下,恶狠狠地说。一行人带着一股被戏耍和利益落空的怨气,再次浩浩荡荡地扑向了老屋。
安斯年确实回了老屋,为了换下那身隆重的节日礼服,礼服是要留在屋里陪着他阿公的。
换好之后,他站在木屋中央,目光平静地再次巡视,屋内的一切都保持着阿公生前的样子,磨损的木桌、竹编凳子、老旧却齐全的各式厨具,还有磨得发亮的旱烟杆……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