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诗
尺素封来藏宦机,糟蟹篓底暗金辉。
若知此去青云近,何惜银钱铺路归。
城阳郡的晨光刚漫过城墙垛口,城门口已整整齐齐列着两排官员。从三品的太守到九品的巡检,青、蓝、红三色补子在风里微微晃着,人人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只等那队明黄色的车马仪仗出现。不多时,远处传来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伴着仪仗甲胄的轻响,王世烈的车马渐渐近了。车帘被小厮轻轻掀开,他先一步下车,石青常服的衣摆扫过车辕,随即回身伸手,稳稳扶着张翠喜的手腕,将她从车内迎了下来。
“王爷驾临城阳,让我城阳百姓蓬荜生辉;今日离去,我等大小官员心里,实在是生出切切念想。”杜之贵快步上前,躬身行礼时官帽上的帽翅晃了晃,脸上堆着热络的笑,语气里满是不舍。王世烈抬手虚扶他一把,眼底带着浅淡笑意:“太守大人不必多礼。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客套话?我们还会相见的。待下次见面,我必定为你办一桌盛宴,算作谢礼,谢你这几日在城阳对我的照拂。”杜之贵连忙应着“不敢不敢”,周围的官员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城门口满是笑语。
张翠喜站在王世烈身侧,目光轻轻扫过人群,却在瞥见角落里那道熟悉身影时,心跳骤然漏了半拍——是李云舒。她只敢飞快扫了一眼,便慌忙收回目光,指尖悄悄攥紧了裙角。而人群后的李云舒,将她这躲闪的模样看在眼里,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收紧,喉间堵着股说不出的闷意。他望着王世烈与张翠喜并肩而立的模样,又想起往日里她弹琵琶时的专注,胸口骤然一闷,终是没忍住,转身便负气离开,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连身后官员的招呼都没听见。
王世烈似是察觉到什么,目光淡淡扫过李云舒离去的方向,却没多问,只转头对杜之贵笑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启程了。城阳诸事,还劳烦太守大人多费心。”说罢便牵起张翠喜的手,往马车方向走,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似是在安抚。杜之贵领着官员们又躬身送了几步,直到车马仪仗渐渐远去,才直起身,望着那队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嘴角的笑意却没淡去——他知道,这一分别,再相见时,便是他仕途更进一步的好日子。
车驾内的锦垫铺得厚实,车轮碾过路面的震动都变得轻缓。张翠喜手轻轻蹭着裙角的珍珠绣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侯爷,我们现在要往哪里去啊?”王世烈正支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闻言转头笑道:“原本计划先去燕蓟之地,后来因事折去城阳,如今事了,第一站还是得回燕蓟。”“哦。”张翠喜应了一声,伸手掀开身侧的车帘一角——外面的田埂已不是城阳熟悉的青灰色,远处的村落也换了模样,显然车马早已驶出城阳郡。她望着那片渐渐模糊的天际,心头像被什么轻轻压了下,一丝失落悄悄漫上来。
王世烈将她眼底的怅然看在眼里,却没点破,只拿起一旁的琵琶递过去:“张姑娘,弹一曲吧,旅途漫长,正好解闷。”张翠喜接过琵琶,手搭在熟悉的弦上,先前的失落淡了些。她调整好坐姿,轻拨琴弦,先是一段清越的前奏,随后开口唱起来——歌声婉转悠扬,像春日里掠过湖面的风,又带着几分秋江的清冽,将旅途的寂寥都揉进了曲调里。她弹唱得娴熟,手在弦上灵活游走,每一个音都恰到好处。车驾缓缓前行,歌声顺着车帘的缝隙飘出去,落在路边的草丛里,绕着道旁的树木打了个转,又随着风飘向远方。连赶车的驿夫都忍不住放缓了缰绳,虽没敢停下马来,却悄悄侧耳听着,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惊扰了这动人的歌声。
车驾停在驿站门口,木质匾额上“清风驿”三个字被日晒得有些褪色。王世烈率先下车,望着驿站院内的几棵老槐树,对身后的张翠喜说道:“今晚上就在这休息吧。”张翠喜跟着下车,抬头看了看天——日头还挂在半空,暖光透过树叶洒下碎影,便有些疑惑:“侯爷,天色尚早,咱们这才走了十里路,怎么就歇脚了?”王世烈转身,指尖轻轻拂去衣摆上的微尘,笑着解释:“路程总要一步一步走,急不得。先歇十里,养足精神,后面的路才好走。”
他话音刚落,驿站里的伙计便涌了出来。见王世烈衣着华贵,身后跟着仪仗,哪敢怠慢?纷纷躬身上前,又是引路又是招呼,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贵人里面请!小店这就收拾最好的上房,保证干净舒坦!”王世烈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把我车上的东西好生搬下来,房间打扫干净,我要与张姑娘歇息。”伙计们连忙应着“哎!这就办!”,转身便忙不迭地去准备。正乱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嘶鸣,声音响亮得让院里的人都顿了顿。
驿站的驿夫探头一看,见是个穿着短打的骑士,□□驿马浑身是汗,连忙端着水、拿着麦饼跑出去,递到骑士面前:“小哥快歇歇!喝口水,垫垫肚子!”那骑士却没多耽搁,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又抓着麦饼咬了两口,便把东西递还回去,翻身上马。马鞭一扬,驿马长嘶一声,便飞快地冲出驿站,马蹄扬起的尘土溅在院门口,转眼间就没了踪影。张翠喜站在廊下,望着骑士远去的方向,心里隐隐觉得这骑士行色匆匆,像是有急事。
从城阳至洛京的官道上,驿使的马蹄声几乎没歇过。三天里,他只在驿站换马时囫囵吞几口干粮,水囊见底了就掬路边的溪水,盔甲磨破了肩颈也顾不上揉,怀里的锦盒被紧紧按在胸口,生怕颠坏了里头的东西。终于望见洛京高大的城墙时,他眼前一阵发黑,却还是狠夹了下马腹,催着疲惫的马儿往吏部尚书府赶。到了府门前,缰绳一松便滚鞍下马,顾不得腿骨的酸痛,扑到朱漆大门上使劲拍打,掌心里的茧子撞得门板“砰砰”响。
“敲什么敲!敲魂呢!”门内立刻传来下人的骂声,门闩“哗啦”一响,一个睡眼惺忪的奴仆探出头,见他满身尘土、盔甲染着汗碱,语气更冲,“再敲把门板敲裂了,你赔得起?”“我是桂宁侯府的人,有要事面呈尚书大人!”驿使扶着门框喘着气,声音因缺水而沙哑,手还紧紧护着胸口的锦盒,“耽误了正事,你担待得起?”奴仆这才抬眼细看,见他腰间挂着桂宁侯府的银令牌,顿时收了气焰,忙把门推开些:“原来是王小哥!你这是……怎么汗流浃背的,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别问了,快带我见尚书大人!”驿使直起身,刚要往里走,脚步却一个踉跄,“侯爷说了,这事儿半刻都不能等!”
“可……可尚书大人今早就出门了,去工部见周侍郎了啊!”奴仆的话刚落地,驿使眼里的光瞬间灭了,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怀里的锦盒“啪”地滚到地上。“哎哟!”奴仆吓得魂都飞了,忙蹲下身去扶,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又瞥见那滚在一旁的锦盒,连忙一手托着人,一手抓过锦盒,急得直喊:“快!快来人!把王小哥抬到我屋里去!再晚了要出人命了!”
那奴仆身形矫健,快步如飞,踩着青砖路往管家房冲,鞋尖沾着的尘土都被带得往后飘。推开门时,正见管家歪在铺着绒垫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本线装书慢悠悠翻着,桌角还温着盏热茶,一派闲适。“总管!大事!”奴仆扑到桌前,话都说不利索,只把怀里的锦盒往桌上一递,“桂宁侯府的王小哥来了!说是有急件要呈给钱大人,人刚到府门口就晕过去了,瞧着像是三天没合眼,一路奔来的!”
管家翻书的手猛地顿住,目光先落在那锦盒的缠枝莲纹上——这是桂宁侯府专用的云锦料子,寻常差事绝不会用这般讲究的盒子。他连忙放下书,指尖触到锦盒时还带着点王小哥身上的余温,脸色当即沉了几分:“糊涂!怎不早来报?”“我刚把人安置到下房就往您这跑了!”奴仆急得直跺脚,“可钱大人今早就去工部侍郎府了,这可怎么办?”管家捏着锦盒的指节紧了紧,略一思忖便起身抓过椅背上的外袍:“慌什么!我亲自去工部侍郎府!你在府里守着,王小哥醒了立刻喂他些米汤,别让他乱走动!”说罢便大步往外走,连热茶都没顾上喝一口,到了院外翻身上马,马鞭一扬,马蹄声瞬间消失在巷口。
此时工部侍郎府的花厅里,吏部尚书钱为业正与周宝奎对坐饮酒。青瓷酒盏里的佳酿泛着琥珀光,钱为业捏着杯沿,笑着叹道:“宝奎啊,当初老夫力荐你当这工部侍郎,可是顶着不少压力。你这差事若办不好,老夫这张老脸,怕是要在朝堂上搁不住喽。”周宝奎连忙起身举杯,腰弯得极低:“大人恩重,下官岂敢懈怠?只是……”他话锋一转,脸上添了几分愁色,“那运河疏浚的工程,前前后后投了百万两白银,可到如今还是堵着,再过些日子入了冬,怕是更难办了。”
钱为业闻言,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眼底掠过丝复杂的神色:“这事急不来。东南漕运本就盘根错节,你刚接手,慢慢来便是。”说罢便抬手与他碰杯,刚要饮下,就见府里的管家匆匆闯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钱为业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他放下酒杯,对周宝奎道:“老夫府上出了点急事,需先回去一趟。改日再与你痛饮。”说罢便起身整理衣袍,脚步匆匆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见吏部尚书府的管家牵着马等在那,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锦盒。
吏部尚书钱为业踏入深院,抬手便遣散了所有随从,连院门上的铜环都亲自转了两圈扣死——院中秋桂落得满地细碎,风一吹,便把墙外的动静都掩了去。“都守在外头,任谁来都不许通传。”他声音压得极低,管家忙点头应下,又绕着院墙走了半圈,确认无人窥探,才回到石桌旁。钱为业这才打开锦盒,指尖捏着绢帛的边角缓缓展开。目光扫过字迹时,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顿了顿,直到看见末尾那句“其间需费,杜君已备妥”,眼底才掠过一丝极淡的光。看完后,他没说话,只将绢帛递向管家。
管家接过时指尖微颤,逐字看完,喉结动了动,低声道:“侯爷这信,倒是把话挑明了。只是……咱们总不能白跑这一趟,该有的‘章程’,还得按规矩来。”钱为业捻着胡须,指尖轻轻敲着石桌:“杜之贵这名字,我倒有点印象。往年递上来的册子,字里行间总透着点急功近利,考评时我便压了压,没给太好的等次——他倒是会找路子。”“这么说,他是终于摸透‘门道’了?”管家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了然,“知道借侯爷的手递话,还肯把‘诚意’摆出来,比从前懂事多了。”
钱为业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院角的烛火上:“懂事是懂事,可也不能让他太顺了。那位置多少人盯着,若轻易便许了,他倒会觉得是自己本事,往后未必记着分寸。”管家立刻会意,躬身道:“大人考虑得周全。是该晾几日,让他知道这事不是一蹴而就,往后才会守着规矩,不敢有半分轻慢。”钱为业拿起绢帛,凑近烛火。火苗舔过绢面,字迹渐渐蜷曲成灰,他随手将残片丢进铜盆,看着灰烬被风吹得散了些,才道:“这事就你我知晓,半句都不能往外漏。过几日,你去趟西院,把‘那边’的话递过去,就说‘人尚可,再看看’——剩下的,让他自己等。”
吏部尚书钱为业起身,指尖捏着绢帛边角又端详片刻,目光在“杜君已备妥”几字上反复扫过,才缓缓叠起塞进袖中。他迈着四方步在院中来回踱步,指腹摩挲着颌下胡须,忽然停下脚步,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既通过侯爷递了话,咱们总不能只当看客——得给他回个信,把分寸说透。”管家连忙躬身应和:“大人说得是,该有的回应得递过去,既不驳了侯爷的面子,也得让杜之贵懂规矩。”
“杜之贵若知趣,倒省了不少事。”钱为业抬手理了理衣袍,扬声唤道:“来人,取素笺、狼毫来,再研些新墨。”不多时,小厮捧着文房四宝进来,管家亲自将素笺铺在石桌上,又细细研墨。钱为业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稍顿,便缓缓落下字迹,一笔一划皆透着沉稳:
“杜君足下:
日前得桂宁侯手函,言及君三载治城阳,赋税无亏,民亦安业,且有志赴东南繁地,效犬马之劳。函中所言,为业已细览,君之心志与治绩,为业记之矣。
君念东南风物,欲往展才,此乃仕者求进之常情,为业亦深察。然铨选之制,非为业一人独断——上需禀陛下意旨,下需与部中诸郎官共议,核地方缺额、量才之长短,方敢定夺。此非为业故为推诿,实乃朝廷设官分职之规,不敢因私废公,君当明之。
至若东南富庶之地,漕运辐辏,盐茶盈市,固是展才之场,然亦非一人可得。彼处吏治盘错,商绅交织,前几任守官皆需协上下、抚军民,方得安稳。君若往彼,需先明‘守土非为谋私,治郡当以安民’之理,勿为一时之利惑,勿因虚名之诱乱。
君在城阳任上,闻当地秋露茶清冽、陈年糟蟹醇厚,皆是民间馈送佳品。往后部中议及东南选事,君若有闲,可托驿卒捎些至部里——为业与诸郎官品之,亦能借风物知君治下民生,议选时更添几分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