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黛玉坐下,贾母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细细端详她的脸色,蹙眉道:“瞧着脸色还是弱,明日定要请王太医过府,好好为你诊个脉,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落下什么病根。”
王熙凤亲自执壶,先给贾母斟了酒,又转到黛玉跟前,笑容满面,声音格外响亮:“来,林妹妹,嫂子今日定要敬你一杯!你可是咱们家的大功臣,给老祖宗,给咱们全府上下都长了脸!这杯酒,你定要喝了!”
黛玉忙起身推辞:“二嫂子,我实在不善饮。”
“哎呦,这可是宫里赏的御酒,甜丝丝的,不醉人!”王熙凤不由分说,已将玉杯塞到她手中,“就这一杯,算是全了大家的心意!”
贾母也在一旁笑着劝道:“玉儿,既是凤丫头好意,你便略沾一沾唇罢。”
黛玉无奈,只得接过,在那一片灼灼的目光注视下,勉强抿了一小口。酒液果然甘醇,滑入喉中却带起一阵莫名的燥热。
她刚坐下,邢夫人便笑着夹了一块首乌肝片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林姑娘尝尝这个,厨房新来的厨子做的,味道正。你如今可是金贵人了,合该多用些,好好补补身子。”
那语气中的热络,与平日的淡漠判若两人。
王夫人瞧见邢夫人的殷勤作态,心中暗嗤:到底是眼皮子浅,见着风就是雨,这般上赶着巴结,也不怕失了身份。
她端坐着,缓缓开口:“玉儿此番辛苦了。能为殿下祈福,是贾府的荣耀,也是你自身的功德。只是如今你名声在外,得了宫中青眼,往后更需谨言慎行,恪守闺训,一言一行都需思量再三,方不负天恩,也不负老祖宗和我对你的期望。”
黛玉垂眸,正要应声,一旁的薛宝钗却放下银箸,含笑接口:“姨妈说的是。林妹妹如今是御口亲赞过不负此心的人,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行事确要比往日更加稳重才好,诗词上也该多些闺阁本分,那些过于伤春悲秋的,还是收敛些为妙,免得落人口实,带累了名声。”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却隐隐指责黛玉往日言行不够稳重,诗词有失本分。
黛玉本就因身上恹恹的,心绪正低,乍然听及此言,心内愈沉。她抬起眼,定定地看向宝钗,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量不高,偏生字字清晰:
“宝姐姐教诲的是。妹妹才疏学浅,不及姐姐事事周全,处处得体。只是这诗词乃心声,悲喜由人,强求不得。若为避人口舌,便一味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只怕更是失了诚心二字,反倒辜负了陛下赞许的不负此心。姐姐以为呢?”
她这话柔中带刚,直接将诚心抬了出来,暗讽宝钗的周全有时未□□于虚伪,席间瞬间安静了一瞬。
宝玉素来不喜这等弯弯绕绕,当即接口:“妹妹说得在理!你们女儿家写诗作词,贵在真情实感,若都成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有什么趣儿?宝姐姐也太过小心了,林妹妹行事自有分寸,何须旁人整日提着名声二字来拘束她?”
宝钗被两人一前一后堵了回来,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道:“林妹妹年纪小,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也是为林妹妹好。”便不再多言,低头慢慢拨弄着碗中的羹汤。
贾母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慈爱地揽过黛玉,对宝钗笑道:“宝丫头也是一片好意,只是咱们玉儿这般年纪,正该有些天真烂漫才是,至于诗词,便是李太白,杜子美那样的大家,也难免有情之所致的时候,女儿家的笔墨,也不必去强求那些欢乐调子。”
她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夫人的脸上:“这孩子近日抄经辛苦,今个儿家宴,原就是让她松快松快的,不必太过拘着。”
王夫人眼神微沉,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这场宴席,于黛玉而言,食不知味,只觉得那喧闹的人声,晃眼的灯火,都让她头晕目眩。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过半,黛玉已是身心俱疲。她以身子不适为由,由紫鹃扶着,早早告退出来。
走出那片灯火通明,踏入清冷的夜色中,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春夜的凉风拂面,稍稍吹散了黛玉心头的窒闷。回头望了一眼依旧笑语声声的荣庆堂,她只觉得那繁华热闹,如同隔着一层透明的琉璃,看得见,却融不进去。
回到潇湘馆,她遣退了丫头,独自坐在窗下。
窗外月色朦胧,竹影寂寂。一阵倦意如潮水般涌来,黛玉只觉眼皮沉沉,终是伏在案上,悄然睡去。
意识消散前,她最后一个念头竟是,若能再入那梦里,或许,那里反倒能得片刻真正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