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我才要振作起来,起码活下来的这三人断不可再有事了。
我默不作声地啃着换来的干巴巴的难以下咽的饼,心想要是富贵大叔在就好了。
万幸隔壁茶馆主人见我们可怜,主动给我们提供了住所。这男子大我两岁,皮肤黝黑,身材魁梧,性情豪爽又不失朴实。他说他叫胡旭,我从此称他为胡大哥。
我们就用老本行将草药制成药丸,在外面支了个摊就开始卖。南榆族已不复存在,“若聆”这个姓氏留着也是徒增烦恼。自此,我们三人改姓为“杨”,算是不情不愿地掀了一篇。
我们都深知,这样会加剧老百姓的负担。朝廷将长满了珍贵药材的青山据为己有,为的不过是高价卖出本来廉价的药材而已。我们都明白,却都没有办法。
药丸卖的很好,只可惜我们手里的药材本就不多,很快便所剩无几了。
在最危难的关头,是胡大哥对我伸出了援手:“采采,茶肆近来的生意愈加好了。我想着反正要招揽人手,不如你到我这儿来吧。”
我如同寒冬快要被冻死的人猛地被火烤了一下--全身暖洋洋的,心中全是劫后余生的感动。
这间茶肆名为“闻琴阁”,倒也甚有雅趣。
自从人手多了,胡大哥的生意果真越来越好了。九年来,我亲眼见证了他从无名小民变成了镇里最大茶馆的主人。三年前,他甚至直接将茶馆扩大为茶旅馆,也就是楼下喝茶楼上休息的地方。
八月十五中秋节左右,往往是一年中生意最为火热的时候。里里外外忙活了一整天,直到天色渐晚才终于有了歇脚喘气的空。胡大哥趁这个时间把大伙儿聚在一起,一人给了一个小木盒子。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最近大家都辛苦了,我请大家吃点心!”
其实干活的人就是他的弟弟妹妹,还有我们三人。胡大哥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是至淳朴,至善良的人,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二妹胡瑶。阿瑶和我同岁,一张讨人喜欢的小圆脸却像是比我年轻不少。我们一齐欢呼着,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小木盒。
然而,看到东西的那一刻,我和阿娘原本微笑的脸就这样僵住了,同时变得面色铁青。
只见盒子里端端正正的躺着五个锦花糕。芬芳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原本柔和的粉色在我眼中却变得有些刺眼。
我凑上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嗯,还是那股清甜的味道。
这味道远比我二十年前尝到的要精致美味,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仿佛还比不上七岁的那堆碎渣。
我鼻尖上传来一阵钻痛,眼睛里也变得朦朦胧胧的。
忍住眼泪,我故作平静地问道:“胡大哥,这锦花糕多少钱一盒?”胡大哥答道:“二十文,怎么了?是不是没吃够?”我摇摇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尽情在脸颊上滑落。
明明才二十文一盒的锦花糕,却给潇潇带来了半辈子的痛苦。
胡大哥大概看出了我和娘的异常,忙上前询问是不是不合胃口。我又摇摇头,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了。
锦花糕很合胃口,可我以后不会再吃了。
胡大哥叹了口气,突然开始自顾自地回忆起来:“其实说到锦花糕,我倒觉得对不起一个人。”
还没等我询问,他就讲述道:“那年我才九岁,一家六口过得实在艰苦。我爹嗜酒成性,稍微不高兴就殴打我们和娘。我本以为毕竟是父子,他就算不喜欢我也不会怎样的,直到有一天……”我抬头看胡大哥,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痛苦居然不比我轻。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当官的刘老爷喜男童作伴,说什么都要将我送过去……”心好像被人抽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一面不想听他说下去了,一面又想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我娘不同意,他就天天对我娘和我拳打脚踢。阿娘虽愤懑,也从未让步,依旧好好守护着我。直到有一天,”他脸上的悲哀之色越来越浓了,“他拐走了人家的小公子,任由我和娘怎么阻劝他都不听……”
我想起那次雨中潇潇对我说的话,惊道:“难道……胡大哥你就是那个小兄弟?”
胡大哥一头雾水:“什么小兄弟?”
我将潇潇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讲了,他脸上尽是歉疚与遗憾的神情:“原来那位小公子便是令兄。我爹罪孽深重,日后下了地府,必遭他自己的报应!可惜我那时实在太小,不然定要阻拦他的。
“那件事以后,我娘拿了积蓄,趁着天黑我爹醉酒,带上我们兄妹四人来了我大舅家。只可惜娘和大舅福分太浅,没过几年就相继去世了。我这茶馆,其实原是我大舅的。我大舅一生未娶,也许我将来亦是如此吧……”
我怔怔地听着,忽然又想起那个人来:潇潇,如果你没有落入刘老爷之手,你还会如此义无反顾的选择赴死么?你和爹是碧血丹心的气概英雄,那我如今这般苟延残喘的活着,又算什么?
胡大哥是将潇潇送入刘老爷之手的罪魁祸首老胡的儿子,我却并未因此记恨他,反倒把他当作了除潇潇之外我的另一个亲哥哥。
每过一年,我都要看着他的模样出神地想:如果潇潇还活着,也应该是这般模样了。
胡大哥说他也要像他大舅一般终身不娶,这九年来果真如此。
事到如今回想起九年前我成亲那日的光景,那个眼波婉转的少年,这些记忆当真如同晌午小憩间的呓语,不够清晰亦不算真实。
渐渐地,我已不愿再去回忆这些了,就像我不愿接受南榆族的十八年终究是黄粱一梦。
我原以为,我会和胡大哥一样终身不再嫁人。
直到三日大雪中的最后一天,胡大哥认真地对我说:“采采,不如咱两个索性结为夫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