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仓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灰黑色的残骸间冒着缕缕青烟,在暮色中扭曲升腾,如同不甘消散的亡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湿木混合的呛人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肉焦气。
李二狗被紧急安置在驿站最僻静的一间厢房内。军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脸上那片狰狞的烧伤,以及吸入过量烟尘带来的损伤。他依旧昏迷不醒,眉头死死锁着,干裂的嘴唇偶尔翕动,发出模糊的呓语,仿佛在梦中仍被困于那片灼热的地狱。
隔壁房间,沈从砚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由林以墨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她微垂着眼睫,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在缠绕绷带时,不可避免地一次次触碰到他臂膀温热的皮肤。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细微的、难以言说的涟漪。两人都沉默着,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火场中生死一线带来的悸动尚未从血液中完全平复,某种无声的东西在寂静的空气里悄然流淌。
“那王军需,必须尽快找到。”沈从砚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格外低沉。他转向窗外,看着宁远城戒严的街道上匆匆跑过的兵士,眼神冷峻如冰。他已下令陆刚带人全城搜捕,并封锁了四门。
林以墨将染血的布条仔细收起,低声道:“他既然敢放火,必定留有后路,或者。。。已被人灭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话音未落,陆刚便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返回,脸色难看至极:“大人,王军需。。。找到了,在城西一处废弃的民房里,服毒自尽了。”
果然!沈从砚眼中寒光一闪,握紧了未受伤的左手,指节泛白。线索又断了。
“他身上可有搜到什么东西?”
“搜遍了,干干净净,像是被人彻底清理过。”陆刚摇头,随即又想起什么,从怀中谨慎地取出一物,“不过,我们在墙角发现了一点这个。”那是一小片被多次踩踏过、边缘焦黑的纸片,上面隐约能看到半个模糊的、线条奇特的印记。
林以墨接过来,就着灯光仔细辨认,心头蓦地一跳:“这印记。。。虽然残缺不全,但构图风格与残月映水极为类似,似乎是另一种更复杂的变体。”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模糊的纹路。
这意味着,王军需背后,可能还有一个使用类似暗记系统的、更庞大、更隐秘的网络。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李二狗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悠悠转醒。他眼神起初涣散而迷茫,待视线聚焦,看清床前的沈从砚和林以墨,尤其是沈从砚身上那象征身份的飞鱼服时,立刻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别动。”林以墨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单薄的肩膀,递过一碗一直温着的清水,“你吸了太多烟尘,肺部受损,需要静养。”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二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急切地转向沈从砚,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大人。。。王军需他。。。”
“他已经死了。”沈从砚直接说道,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二狗,“你知道什么,全部说出来。这关系到辽东无数将士的粮饷,甚至关乎整个防线的安危。”
李二狗脸上露出悲愤与后怕交织的神情,剧烈地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道:“小的。。。小的看守西仓三年了。王军需。。。他不是个东西!经常。。。经常偷偷倒卖仓里的粮食和陈旧军械,换来的钱,大部分都…。。。都上交了。”
“上交?交给谁?”沈从砚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
“小的身份低微,不清楚具体是谁。”李二狗努力回忆,脸上因痛苦而扭曲,“只隐约听王军需醉酒后提过。。。是什么上面的人,好像。。。还和京城来的指令有关。对!他有一次说漏嘴,提到过京里来的大人物吩咐什么的”
京城来的指令?大人物?
沈从砚与林以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沉的凝重。这进一步印证了他们的猜测,辽东这条贪腐链条,其源头很可能直指紫禁城。
“还有呢?”沈从砚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关于那场火?”
李二狗脸上浮现出巨大的恐惧,身体微微颤抖:“火。。。。火起之前,王军需带人运走了最后几批还能用的粮食和一批封存得严严实实的箱子,然后。。。然后就让我们都离仓库远点,说他要点验一批受潮的物资。后来。。。后来火就起来了!他分明是想烧掉仓库,毁灭证据!”
“那批运走的箱子里是什么?”
“小的不知道,箱子封得很严实,但抬起来很沉,不像是粮食。。。”李二狗努力想着,忽然道,“对了!搬运的时候,有个箱子不小心磕碰了一下,掉出来一块。。。黑乎乎、沉甸甸的东西,像是提炼过的铅料?”
是铅料?军中制造弹丸的重要战略物资!他们连这个都敢大量倒卖?!
沈从砚面色铁青,胸中怒火翻涌。这已不仅仅是贪墨军饷,简直是资敌!若这些铅料最终流入建奴手中。。。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强压怒火,继续问道:“你可知王军需平日与哪些人来往密切?尤其是。。。辽东本地的将官?”
李二狗摇了摇头:“他很小心,很少见他和军中大将直接来往。倒是。。。倒是经常去城里醉春风酒楼,好像。。。是见一些从关内来的商人。。。”
线索似乎又指向了商贾。但沈从砚心知肚明,这背后定然有军中将官的默许甚至参与,否则王军需一个区区军需官,绝无可能如此肆无忌惮。
审讯完毕,李二狗体力不支,再次昏睡过去。
沈从砚大步走出厢房,站在驿站的庭院中。北地冬夜的寒风如刀割面,卷起地上残留的雪屑,扑打在他身上。他仿佛感觉不到冷,只紧紧握着那半片焦黑的纸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京城来的指令。。。关内商人。。。”他喃喃自语,眼神冰冷彻骨,“好一个内外勾结!这辽东,都快成了某些人的私库和法外之地了!”
林以墨跟了出来,将一件厚重的玄色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指尖在他肩头停留了一瞬,感受到衣料下紧绷的肌肉。她低声道:“李二狗拼死留下的线索,还有我们找到的册页,足以证明这条贪腐链的存在。但。。。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袁督师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