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未说完,但意思明确。继续深查,势必会触动辽东本土盘根错节的势力,甚至可能引发军心震荡,这正是袁崇焕最忌讳的。
沈从砚沉默良久,望着宁远城在夜色中巍峨而沉默的城墙轮廓,缓缓道:“那就查,必须要查下去。但方式。。。需要变一变。”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变得深邃而危险,如同潜伏的猎豹。
“既然他们喜欢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无法轻易抹去的‘证据’。”
一个引蛇出洞,甚至借刀杀人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而这把刀,或许就是那位对军中贪腐和朝廷掣肘早已不满的袁督师。
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止不住胸中那为国为民的沉痛。
宁远城的寒风裹挟着细碎坚硬的雪沫,急促地敲打着驿站的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连日来的紧张调查与火场惊魂,让沉沉的夜色都显得格外凝重,仿佛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李二狗服过军医开的安神汤药后,沉沉睡去,呼吸虽仍粗重,却平稳了许多。林以墨独自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仔细整理着从火场中抢救出的、带有暗记的册页残片,以及根据李二狗口供补充记录的文书。娟秀的字迹在跳跃的灯下显得有些模糊,那些冰冷的代号与数字,仿佛组成了一张无形而危险的巨网,正向他们笼罩过来。
沈从砚推门进来,带来一股凛冽的寒气。他已换下那身破损染血的官服,手臂的伤处被重新包扎得整齐妥帖,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锐利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收拾一下,我们明日返京。”他声音低沉,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宣告了决定。
林以墨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调查刚有突破,王军需背后的网络尚未完全摸清,此时返京?
“大人,辽东这边。。。”
“此地的水,比我们想的要深,也要浑。”沈从砚打断她,走到桌边,目光扫过她整理好的厚厚一叠文书,“再查下去,只怕我们还没摸到大鱼,自己先要淹死在这浑水里了。”
他拿起那半片焦黑的印记纸屑,在指尖反复摩挲,仿佛要从中榨出更多信息:“王军需不过是条小虾米,他背后的人,能轻易让他闭嘴,也能轻易让我们在辽东‘意外’消失。袁督师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不会允许我们在这里掀起太大的风浪,动摇军心是他最大的顾虑。”
“那难道就此放弃?”林以墨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离父亲的冤案,离那隐藏至深的真相,似乎只有一步之遥,此刻抽身,如同功亏一篑。
“放弃?”沈从砚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不,是换个战场。辽东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处处受制,施展不开。但京城,是我们的主场。”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算计而危险的光芒:“李二狗的口供,这些残缺却关键的册页,还有这半片独特的印记,就是我们的筹码。回到京城,我们将这些辽东见闻稍加润色,不必指名道姓,只需将辽东军需弊政、可能存在的内外勾结、甚至。。。隐约指向某些阁臣或内宦的风声,巧妙地放出去。”
林以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这是要将在辽东收集到的、暂时无法直接使用的证据,化作攻向京城政敌的武器!利用朝堂的舆论风波,逼迫那些隐藏在幕后、与辽东利益链息息相关的大人物自乱阵脚!
“可是。。。”她仍有顾虑,“如此一来,岂非打草惊蛇?而且,若被袁督师知晓我们利用辽东之事在京城党争,他。。。”
“袁崇焕要的是稳定,是源源不断的饷银。”沈从砚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只要我们能帮他肃清一部分卡在饷银流程上的蛀虫,让物资更顺畅地抵达辽东,哪怕手段不那么光彩,他最终也会选择默许。至于打草惊蛇。。。”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蛇不出洞,我们如何斩其七寸?”
他看向她,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映出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别忘了,我们的敌人,从来都不只在辽东。那本笔记里的玄圭,那能下达京城指令的大人物,才是我们最终必须揪出来的目标。”
林以墨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认,沈从砚的策略虽然剑走偏锋,冒险至极,却可能是目前僵局中唯一能打开缺口的方法。将矛盾引回权力中心的京城,在更复杂、更凶险的权力场中博弈,借力打力。
就在这时,陆刚敲门进来,脸色凝重地递上一封书信:“大人,京里吕公公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沈从砚拆开火漆,快速浏览,眉头渐渐锁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信上,吕芳并未过多追问辽东之行的细节,只提及天启帝病重,京城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布局,催促他尽快结束巡查,回京坐镇锦衣卫,以备不测。
天启帝病重!这可是足以震动国本的大事!京城的权力格局恐将面临重新洗牌。
“看来,不想回去也不行了。”沈从砚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跳跃的火苗贪婪地吞噬纸张,最终化为一小撮蜷曲的灰烬,“京城,马上就要变天了。”
他转向林以墨,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回去之后,局势只会比辽东更加凶险诡谲,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还想继续往前走?”
林以墨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犹豫与退缩。家仇未雪,真相未明,她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与他并肩而行,是唯一的选择,也似乎。。。成了习惯。
“我随大人回京。”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窗外,风声更紧,呼啸着掠过屋檐,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艰难。
沈从砚不再多言,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南方那片漆黑如墨的天际。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是权力与阴谋交织的中心,也是他们必须回去面对的最终战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除了必要的文书印信,还有一封李二狗昏迷前,挣扎着从贴身衣物里取出、死死攥着、最终托他转交给自己远在故乡老母的家书。那薄薄的、浸染着汗渍与血迹的几页纸,承载着一个普通士卒对家的全部眷恋与无尽的担忧,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比任何千钧重担更令人窒息。
马蹄声渐远,烟尘漫起,他们都不知,此行是奔向渴望已久的真相,还是踏入更深的、无法回头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