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他需接见即将随行漠北的将领,不得不再次穿上那身繁复的朝服。金线刺绣的蟒纹硌在肿胀的胸脯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逼得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脸色也愈发苍白。他强撑着端坐于上,听取禀报,却因身体不适而难以集中精神,眉宇间戾气渐生。
下首的将领见他面色不豫,只当是太子对漠北军务不满,回话愈发小心翼翼,殿内气氛一时凝滞。
那身质地硬挺的太子朝服几乎成了烙铁,每一次动作,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反复提醒他这具身体的异常与不堪,折磨得他坐立难安。回到寝殿,他便再也支撑不住,挥退所有宫人,独自一人伏在榻上,额头抵着锦被,细细地喘着气,试图缓解那阵阵令人崩溃的胀痛。
陆参商端着一盅温补的汤羹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这般痛苦隐忍的模样。她脚步微顿,目光掠过他微微颤抖的肩背和那即便跪坐榻上也难掩隆起弧度的腹部,最终,落在他无意间紧按在胸前的手臂上。
顾清淮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见是她,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慌乱与羞恼,下意识地并拢衣襟,坐直了身子,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声音却因虚弱和疼痛而显得色厉内荏。
陆参商并未依言退下,反而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巧的白玉盒,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声音平静无波:“殿下近日辛劳,气血或有郁结。此乃奴婢昨日所说的清凉膏,于缓解某些肿痛不适,或有些许效用。”
她,她竟在白日真的敢再提!顾清淮又羞又气,想起昨日竟鬼迷心窍,主动接受了她的按摩的自己,不禁唾弃自己的不争气,明明心里想着该恨她,但似乎只要她勾勾手指,自己总是上赶着贴上去。
然而,对上她那清冷平静,并无半分鄙夷或好奇的眼神,那滔天的怒火却又奇异地卡在了喉间。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提供解决之法,仿佛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务。
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他那点羞愤显得如此可笑而无力。
他死死盯着那白玉盒,指甲掐入掌心,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多事。”
陆参商不再多言,躬身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殿门合上,顾清淮独自对着那盒小小的药膏,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手,打开了盒盖。一股清冽的药香溢出,沁人心脾。
他犹豫再三,终是蘸取了一点那莹白的膏体,他闭上眼,凭着感觉,极其笨拙而羞耻地,涂抹于那肿胀疼痛之处。
那白玉盒中的药膏清润,带着薄荷与几味辨不真切的草药香气,触及肌肤,便化开一片沁人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那肿胀发热的皮肉之下,竟真的将那磨人的灼痛缓解了几分。
他靠在妆台上,望着镜中那个面色泛红,眼神复杂的自己,心中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感受,紧绷的身躯微微放松,长吁出一口气。额际竟渗出细汗,不知是痛的,还是羞的。但身体的些许舒适终究占了上风。他闭着眼,指腹无意识地在那涂了药膏的肌肤周围轻轻打圈,感受着那不适一点点消散。
药效舒缓,心神稍定,方才陆参商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便又浮现在眼前。没有惊诧,没有鄙夷,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好奇也无,仿佛她递来的不过是一盒治疗寻常跌打损伤的金疮药。
她那坦然的态度,倒是让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像是反应过度了。
这隐秘的缓解之道,竟要靠她来点破,来施予。
为何偏偏是她。为何一次次目睹他所有狼狈的,总是这个他既恨,却也无法掌控的女人。
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无力的情绪缓缓蔓延开来。他发现自己愈发看不懂这个女人。她时而冰冷疏离,言语如刀,时而又在绝境中悄然施以援手,雪中送炭。方才她那举动,算是什么?是尽职尽责的侍女本分,还是,一丝极隐秘的关切。
他甩甩头,不愿再深想下去。无论是什么,都与他不相干。他们之间,早已被猜疑、伤害与利益的绳索捆绑得扭曲不堪,再添任何纠葛,也只是徒增烦扰。
目光落回那白玉药盒上,盒身温润,触手微凉。他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盒面,心下却不得不承认,这药膏,的确有用。
此后数日,那难以启齿的胀痛不时来袭。顾清淮挣扎过,抗拒过,最终却总在那实在难忍的折磨下,屏退左右,独自取出那盒药膏。每一次涂抹,都伴随着强烈的自我厌弃与羞愤,但那随之而来的舒缓,又让他可耻地依赖上这微不足道的慰藉。
陆参商再未提及此事,仿佛那日献药之事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插曲。她依旧沉默地伺候起居,打理事务,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只是偶尔,在她递上温热适宜的茶水,或是在他因胎动频繁而辗转难眠,默默多点一根安神香时,顾清淮会捕捉到她目光极快地掠过他胸前衣襟处,那一眼飞快,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而她下一次端来的衣衫,内衬似乎都悄然换成了更为柔软丝滑的杭绸,细微之处,减去了许多摩擦之苦。
顾清淮心中复杂更甚。他一面告诫自己莫要再生妄念,一面却又无法忽视这点滴的,悄无声息的照料。如同飞蛾扑火,明知危险,却仍忍不住去探寻那一丝噬人的暖意。
夜深人静,寝殿内只余一盏孤灯。顾清淮褪下寝衣,对着镜中那具愈发陌生臃肿的身躯,目光复杂。胸前的胀痛虽因药膏缓解不少,但那微微隆起,甚至隐约可见青筋的轮廓,依旧刺眼地提醒着他身为坤泽的事实。
他望着镜中自己日益变化的身体,看着那再也无法掩饰的孕肚,以及那处涂抹药膏后微微缓解的胀痛所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与迷茫席卷了他。
他取过那白玉盒,指尖蘸取些许莹润膏体,动作僵硬而迟疑地涂抹。微凉的触感逐渐化开,带来短暂的慰藉,却也伴随着更深重的屈辱感。他闭上眼,不愿去看镜中那副模样。
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边。是陆参商来送安神的汤药。顾清淮动作猛地一滞,迅速拉拢衣襟,脸上掠过一丝被人撞破隐私的慌乱与羞恼。
“药放在外间即可。”他扬声吩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门外静默一瞬,随即是碗盏轻搁于案的细微声响。“是。”陆参商的声音平淡无波,脚步声随即远去。
顾清淮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感到一阵空落。他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那个总是冷静得过分的身影。
她可知他方才在做什么。她送这药膏时,究竟是何种心思。是怜悯,是算计,还是真的,只是尽一个侍女的本分。
思绪纷乱如麻。
此后数日,两人依旧维持着那般不远不近,沉默寡言的状态。只是那盒小小的白玉膏,总会在他用完之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妆台一角,仿佛从未减少过。
顾清淮不再言语,默然受之。有时夜深人静独自涂抹时,他会恍惚觉得,那清冽的药香里,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她身上那极淡的,冷静的茶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