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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第1页）

顾清淮力竭昏迷，沉沉睡去。洞内火光摇曳，映着他苍白如纸却难得安宁的睡颜，只是那紧蹙的眉心和偶尔因余痛而轻颤的睫毛，昭示着方才经历的惊心动魄。

那前朝将军挥手令手下退出洞外稍候，自己则缓步走到一直守在顾清淮身边的陆参商面前。他目光沉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激动。

“姑娘，”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冒昧请问，姑娘芳名？家中还有何人？”

陆参商微微一怔，不明其意，但见对方神色肃然，不似恶意，便谨慎答道：“民女陆参商，家中唯有养父母二人。”她刻意隐去了文轩哥哥的存在。

“陆？”将军眉头微蹙，随即又紧紧盯着她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眼睛，声音竟有些发颤，“姑娘，可曾听说过‘慕容’这个姓氏？”

陆参商抬眸，眼中带着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将军目光灼灼，似要通过她的面容看向遥远的过去：“姑娘可觉自己容貌，与旁人有所不同？可曾疑惑过，为何一对商户养父母，能教养出姑娘这般气度？”

他缓缓道出一个尘封多年的秘辛。前朝末帝，并非暴虐亡国之君，实乃权臣篡逆，勾结当今顾氏皇族，里应外合，血洗宫闱。末帝与皇后双双殉国，唯襁褓中的小公主被忠心的宫女与太监拼死救出，隐姓埋名，假借江南一户寻常商户身份……

而那踏着她家国山河尸骨登上皇位，屠戮她皇室血脉的，正是如今龙椅上那位，亦是地上昏睡之人的生父。

无数被她忽略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养父母偶尔看向她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为何养父母始终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家中那些与商户身份不符的精致旧物与书籍；她自幼迥异于常人的冷静心性与启蒙时获得的超乎常人的学识教养……

原来，原来如此。

她不是低贱的商户之女，她是前朝公主；她的父皇母后，不是昏君妖后，而是被篡逆诛杀。而如今龙椅上那位，她名义上效忠的皇帝，就是她的杀父仇人；以及地上这个她刚刚拼死救下，甚至为之心动过的太子……

竟是她的灭国仇人之子。

那往日种种，他的折辱，他的依赖，他那别扭的温情，还有那腹中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此刻都化作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撕裂着她的心神。

荒谬，何其荒谬。

她竟救了仇人之子，竟对那仇人之子动了心。

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心脏狂跳，几乎站立不稳。她扶住冰冷的石壁，指甲抠进石缝，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恨意？有的。那是对血海深仇的本能反应。茫然？更多。十几年的认知顷刻颠覆，天地仿佛都倒转过来。那，顾清淮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地上昏睡的人。他眉头紧蹙，脸色苍白，即便在睡梦中，一只手仍无意识地护着那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仇人的孙辈，却也是流淌着她一半骨血的孩子。

复杂的情感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恩与仇，情与恨，交织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将军看着她瞬间失魂落魄，痛苦挣扎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仍硬着心肠道：“公主殿下，国仇家恨，岂能或忘？顾氏伪朝，谋朝篡位，屠戮我皇室血脉，此仇不共戴天！如今太子落于我等之手，正是天赐良机。如今昏君当道，伪帝之子皆是我等血仇。此人，”他目光冷厉地扫过顾清淮，“更是伪朝储君，身怀孽胎，死不足惜。殿下万不可再被其迷惑。”

陆参商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家仇国恨，如山崩海啸般压下来，几乎将她溺毙。方才那点因他哀求而生的不忍，因那孩子而起的悸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可悲。

陆参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了一眼地上昏睡的顾清淮，目光掠过他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最终定格在他苍白的脸上。看着顾清淮那张依旧俊美却写满脆弱的脸，看着他无意识护着腹部的动作，心中五味杂陈。那一眼，深沉而复杂，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最终都化为决绝的寒冰。

“将他，”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悄悄送回去。送到他的车队附近，别让人察觉是你们做的。”

将军蹙眉：“殿下，此乃天赐良机！”

“送他回去，”陆参商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既已将他救下，他的生死，不该由我等在此了断。更何况，”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更希望与他，堂堂正正地对决。”

将军看着她坚定的神色，终是叹了口气，挥手让人照办。

他挥手招来两名心腹，低声吩咐一番。那两人小心翼翼地将昏睡中的顾清淮抬起，向外走去。

陆参商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也将自己生命中某一部分彻底割舍。山风灌入洞穴，吹得她衣袂翻飞，单薄得像随时会消散。

陆参商最后望了一眼顾清淮消失的方向，那里，曾有过短暂的温情，有过纠缠的恨意，有过生死一线的相依，如今，皆成泡影。

家国血仇，如山压顶。那一点点萌动却尚未明晰的情愫，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如此罪孽深重。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已再无波澜。

“我们走。”她声音平静得可怕，轻飘飘的，消散在风里。她迈开脚步，转身走向山洞另一侧的出口，走向那未知的，充满血与火的复国之路，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