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我说了不会拿你一分银子。小墨阿弟今年十三了,等你们存够四五十两,他也正好该是娶妻生子的年岁,到时候翻修屋子置办家用,哪里不用钱。”
听她如此断言,诸葛墨把食篮摆到石桌上,这男孩子突然抬眼直直看过去,直截了当道:“姊姊,五年,我和师父存五十两,可以借给你。”
老者短暂沉默了下。
五十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他们这一老一小,屋里也没个女人帮衬,将来讨媳妇,好人家姑娘哪里是好娶的呢。
诸葛洪也曾经私下提起过,若是一块凑钱把她奴籍去了,等小墨满十八,索性他两个凑一家,倒是一举两得了。不过当时就被阮苹一口回拒了,小墨也是太过年幼,诸葛洪也只当自己没问过。
阮苹当时否决这个提议,倒不全为两人年岁性情不配的问题。
而是她有私心,在这世上,除了妹妹桃露,也就这对师徒同她还算有些相依为命、扶持互继的情分在。
为这一点善意,她一则坚持,将来还是要给诸葛墨挑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二则她总觉着小墨这孩子,心思太重。这种说一句都要掂量好久的性子,会让她想到桃露的生父——当年骗苦了她阿娘的那个茶商。
她自认也是心思重阴郁之人,这等人,若真要相伴一生时,生了歪心,就会失控。
接过食篮,她忙朝师徒两个摇摇头,不再保留地道出底牌:“阿翁,您老可还记得绣坊新来的萧公子萧坊主?”
诸葛洪点头,凝神听她讲。
“他这次从松江府回来,说和南洋客商谈成了生意,往后每年要朝海外贩售定制缂绣。他的绣坊里没几个会缂绣,已许了我一匹六两的高价。如今阿元在家帮衬,我赶一赶四十日缂一匹,只要这五年倭寇不来,一年单靠缂绣就能有四十几两。不过竹席、竹篮往后不编了,您也同来收的货郎讲一声。”
缂丝虽贵,却最耗时间心力,是个既难且苦的活。
“你也别累坏了身子,说好了,墨儿和我存五十两,到时先借你脱籍。还有你妹妹桃露,她毕竟在林家作姨娘的,脱籍的大事,她就再没能耐,先头你说给她存的二十八两,去问她先取回来,也是一笔。”
提到桃露,阮苹却没话了。
开生药铺子的林家和绣坊都在城南,今日她从绣坊见了萧公子出来,就直接去了林家。
也就大半月功夫,桃露就把二十八两挥霍一空。她今儿去林家连门都没能进,问了门房,那人斜着眼鼻子里怪哼两声,只说四姨娘昨儿同三姨娘一言不合打起来了,还误伤了小小姐,正被夫人罚着思过呢。
对这唯一血脉相连的妹妹,阮苹不得不挂心,却从来也没指望过。
若非此番牢狱死别,她绝不会将银子先给了桃露。
脱籍销契的二百两,她只能靠自己。另外桃露是佃在林家作妾,还有两年期满,二十八两挥霍没了,她也只能另外再做筹谋。
因诸葛洪本就不喜欢桃露,这一茬她就没提,提了食盒就往后头窄巷穿回隔壁草屋去了。
债多不愁,总归她暂且算是脱离了孙家,又幸得自小苦学了缂丝的绝技。遇上萧坊主识货,她下死力气熬上几年,银子总会慢慢多起来的。
。
一进后院,扑面一股鲜嫩油香。
穿过堂屋,一人举着勺端着碗遥遥朝她嚷:“阿姐,回来了!你看,早起我在溪边捡了好些地衣呢,加了香油拌了一碟子。”
少年侧身笑往后看,麻衣短打下伤势好了大半,三两缕墨发粘腻在项侧,右颊梨涡在日头下隐现。
在他身后的地上,铺满了一地新编的竹刷子和小半张编到一半的凉席。
就是在这个笑里,她一步迈过堂屋的门槛,撑了大半日的一口气突然就散了,就觉着再也走不动了似的,她提着食篮紧走两步,到瓜架下坐定。
“你是养伤的人,总闲不住。”她才从食篮里拿出绿豆汤,就有个早凉好水的粗陶杯摆到了她跟前。
“阿姐才是闲不住的人,你一日有睡够三个时辰的嘛,还来说我。”说话间,晏浩初摆好几个菜,又来回两次厨间,熄了灶火搬了两把掉漆的圆凳,顺手还把锅铲朝锅里两下刷了。
家中的这些杂事,从他第三日勉强下床起,就慢慢包揽过去了。
一开始,她是极不习惯的。
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她被人差遣驱使。见过的男子,也大多都是孙家父子那一类,在家里连双筷子也不会收的主儿。
唯独救下的这个少年全然不同。
从最初他帮着洒扫劈柴,她还以为这是他寄人篱下的客套。可再往后,这人今日修绑个凳子,明日借苗支搭个瓜架,甚至只稍看两眼,就能仿着她的手法劈竹子学会了做竹丝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