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哥萨克人来说,他们一般住在野外三不管地带,燃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工匠手艺不好,且迁徙频繁,不是每个房子都能修密实的烟囱,如果白天黑夜都烧炉子,屋里烟雾缭绕,会积累一种毒素,晚上睡下去容易醒不来,所以哥萨克人不喜欢一入冬就升炉子,而且也注意保持房屋的通风,这就让他们特别的抗冻。艾放羊现在最想弄明白的就是参园是怎么修火墙的,怎么能做到保暖而不漏烟——周老七想,要是艾放羊去了云县,发现人们在大概零下五度,下点湿雪的天气就要广泛地取暖,而且还有一种叫水暖片的东西,不仅仅是单纯的火墙,他一定会觉得周围的世界完全崩塌下来的。
易得普遍的暖气,丰富可口的奢靡饮食,这两点已经征服了这个哥萨克人,至于说买地的制度,易得的知识、学习的机会什么的,艾放羊压根就不在乎,哥萨克人并不注重学习,这个民族——或者说多民族的文化联合部落,的确十分粗野,对于□□势,本部落的前途,完全没有思考,也打从心底不愿意服从任何规矩,他们的思考是很直线性的:哥萨克人有武力,而且现在就在北海畔,拿了罗刹国的报酬为他们做事,只要有价格更高的东家,他们也随时能够投靠到这边来。
价格是什么呢,是二道磨的精米,轧辊机压、筛的精面,艾放羊看重的并不是土豆的产量——周老七特意告诉他,土豆在高寒地区产量也很高,但艾放羊对此无动于衷,这就能看出他的思想实在非常简单了,哥萨克人不注重生产,只注重掠夺,想吃东西去抢去交易就好了,所以他不关心产量只关心口感,米面当然要比土豆好吃一些喽,尤其是馒头,艾放羊说这比罗刹贵族吃的列巴还要贵重得多了,一开始他都以为华夏人是要毒死自己,他想不出除了这一点之外,这些人为什么给一个战俘这么好的东西吃。
“其实就是放了一天多的陈馒头,都没那么暄了……”小杉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罗刹的列巴,大概相当于欧罗巴农民所吃的黑面包,而贵族吃的列巴相当于白面包么?很好奇如果艾放羊吃了云县的手撕面包、奶油蛋糕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周老七在云县时也好奇地去品尝过这两样名点,他认为手撕面包和列巴完全是两种食物了,“那个放了好多油和糖吧,说不定都不会承认是面包——你这一说,我也有点好奇了,自己吃和喂洋番看他们的反应还是有点不一样哈。”
“他有机会尝到的,”小杉就在周老七身边写笔记,被看到一两句也很正常,他并不忌讳,还让周老七给他校对一下,看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这个人也要送到云县去——他带来了罗刹人要进军北海的消息,这是个宝贵的情报,这一次艾黑子他们要赚不少政审分了。”
人是艾黑子这些女金人抓回来的,分当然也是他们来拿,参园最多分润一二,周老七还没想到这块,一怔之下忙去恭喜艾黑子,见艾黑子矜持的神色,便知道他大概早就盘算过了,只是分没到手,不会先行庆祝罢了,便拍手恭贺他道,“老黑,这对你们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啊,有了罗刹人的压力,云县必定会更大力扶持建新女金,布里亚特也会加快内附,你可以少为建新的亲戚操点心了,指不定两三年后,海参崴的港口就建起来啦!”
如果海参崴建好,虾夷地也是跟着受益,包括参园、开原都会更繁荣,因此在这件事上,大家姑且算是一边的,闻言彼此也都是会心一笑,艾黑子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但很快也转为释然,周老七见了,心下纳闷,当晚睡前便枕着胳膊,琢磨道,“那会儿艾黑子在想什么呢?”
寻思了一番,逐渐明白了:建新女金所去的地方,已经离开了奴儿干都司,按道理那是一块野地,建新和买地的关系其实相对是独立的,但自己那说法,无意间却是大包大揽,把建新也视为了迟早是买地的地盘。这让当年雄心壮志犹存,不愿寄人篱下,这才分家出走的建新女金、卫拉特女金听了,如何能舒服呢?
但是,形势比人强,真正去了通古斯和卫拉特,才知道便是北地也并非真的权力真空,除了疲态尽显的鞑靼族群之外,现在看北方的罗刹国也是一大危机来源——而且,按艾放羊的说法,罗刹国军队已经普及了火器,这一点,比敏朝且还厉害得多呢,本来人就够能打的了,还有火器相伴……
没有靠山,在这样强盛的势力面前,谈何立足发展?买地肯做建新的依凭,就算最后迎接建新的是慢慢同化的命运,建新女金也只能甘之如饴地领受,甚至到了最后,是迫不及待、心甘情愿也不一定。若不然,他们说不准早就沦为罗刹人的奴隶了!
艾黑子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最终才接纳了周老七的默认,释然地不再争辩,而在周老七这里,他确实压根没想这么多,只是想着基本上和买地接壤,且买地表示兴趣的土地,最后都逃不过被同化的命运,因此随意就这么谈了——他心中一边警醒着自己,以后在外番朋友面前还是要谨言慎行,一边也不免想道,“说罗刹国驱使哥萨克,如驱使一条恶狗,咬回猎物了就把狗赶开,自己吃肥肉,其实……买地驱使建新也好,卫拉特女金也好,甚至虾夷地也好,是不是……也有点这个味道?等到地方开化了,差不多也就接手了,原本经营土地的主人,若是不服气的话,也就和这些哥萨克人一样,再出去,再到新的地儿……”
这样的话,周老七是万万不敢和任何人谈论的,他颤抖了一下,把被子盖好,翻个身告诉自己,已经到了入睡的时候,很快便投入了梦乡。一轮冷月隔着糊窗子的白纱布,悠悠地照了进来,窗外屋檐下,一滴滴雪水沿着冰棱慢慢地滑落,在空中冻结,让冰棱变得越来越长——等到冰棱被敲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四个月,寒冬解冻,气温连续七天在零度以上,雪虽然还没开始化,但辽东的春天也快要来了。
经过四个月的休养生息,女金使节团修好了爬犁子,把马匹养得肥肥壮壮,把两个俘虏先后送往了开原,又踏上了出发的路程,这一次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周老七的新婚妻子马翠英,她母亲姚花儿哭个不住,马翠英却大大咧咧的满不在乎,“嗐,娘,虾夷地又不远!赶上船一年半载地回来一次也就三四天的功夫,您就等着,等女儿赚了大钱,自己买条船,每个月都回来看你成吗?”
“死丫头又瞎说!”
马主任和姚阿姨哭着也忍不住都笑了,马主任重重地拍着周老七的肩膀,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不行就回参园!有你们一口饭吃!”
“哎,外父,晓得的!”
周老七再三保证一定待马翠英好,小两口坐上爬犁子,在亲人的目送下一路北去——这一回,一路倒是太太平平,很快,他们就经过了阿勒楚喀,又走了数百里路,来到了女金人的新都——建新。
第928章建新的烦恼
“思赛因(你好)!贝勒,一年多没见,您身体还好吗?”
“身体还好!我带回了一些货物,其中有你们紧缺的药物和橡胶,你们身体都还好吗?大汗呢?”
“大汗一切都好,年前受了一次风寒,服用了买地的药物,已经完全康复了,比从前还要更健朗,一顿还能吃三碗黏米饭——”
来到建新这里,入耳的就完全是建州的土话了,使节团拖着长长的爬犁子队伍,从黄土墙垒成的简陋城门中缓缓经过,四周的地窝子里,不断有人钻出来,对使节团表达了热烈的欢迎,而藏在使节团之中的新婚夫妻,也是好奇地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明显还只布局出一个雏形的城市——虽然建新对女金人来说非常重要,但说实话,此处也是周老七一路北上,见过规模最小最穷的城市了。
和开原无法相比不说,就是和阿勒楚喀也比不上,阿勒楚喀好歹也曾经是从前金朝的上京,虽然之后城市被荒废,但还有很多遗址留了下来,其中最实用的就是阿勒楚喀的旧城墙,城墙这个东西,是所有人类遗弃的城池中最难损毁的东西,便是已经过了近千年,这些扎实的夯土堆也还没有什么减损,其实很多时候,一座城池最难修建的也就是城墙了——而在富裕繁华的江南之地,还不觉得什么,到了关外,在茫茫荒野之中,人们自然而然会领悟到城墙的重要作用,没有城墙防护,城就不能算做是城。阿勒楚喀虽然居民还不多,但它的城墙遗存不少,而且规格很高,看起来自然要比建新多了不少气象,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
坚城,是一方势力的象征,因为修筑城墙所需要的人力物力非同小可,并且这个活不能让军队来干,只能征用民夫,甚至可以这么说,每一座坚城的城墙下都埋葬着累累尸骨,它们几乎都是在失败者的血汗之中慢慢成型的——战俘、奴隶,犯罪的百姓,这是民夫最主要的来源,周老七虽然不知道,在数千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罚筑城墙,就如同罚为‘城旦舂’一样,都是常见的劳役刑,但他也可以明白现在建新的困难:修城墙是要吃苦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物资,现在的女金人,根本就拿不出太多人力物力,买活军若是不帮忙,连个体面的城墙都建不起来,也就是如现在这般,堆筑大约两人高的夯土墙,甚至不能在城墙上再修什么走道、碉楼,也就是把城池勉强围起来了事。
虽然敷衍,但墙是不能少的,建新依山傍水,附近就是大山,矿脉也来自那里,换句话说,这里的飞禽走兽不少,城墙的第一重意义当然是保护住民不受野兽的侵扰,接下来再去考虑如何应对外敌入侵。就好像虾夷地的城池也会筑墙,这是一个道理,有资格放弃筑墙的,那都是在平原丘陵地带、人口稠密之地,几乎没有什么野兽的城池了。
譬如买地的新城,好像就不考虑城墙——也是,按买活军如今的武力,还有谁敢来打他们的城池?怕不是想尝尝六姐大飞剑术的厉害?还是说黑天使不好用了?城墙对于砲战来说,意义在于获取居高临下的视野和射程优势,但买地有黑天使,且他们的小炮射程更远,因此有没有城墙也就相对无关紧要了,反而暂且不修城墙,让城市可以自由往外扩张更合算一些。
关外的城市,那城墙是必不可少的,就算再矮小,住在城内也比住在城外多了几分安全感,别看城里的建筑有的还是地窝子,但其中出入的居民穿着却是体面,不少人都穿着狐皮薄袄——建新要比开原还冷,他们从参园出发时已经穿棉衣了,但在建新,穿皮草却还很常见。周老七夫妻也冻得把袄子重新穿上了,说实话,穿了一冬天,周老七感觉衣服都馊了,要不是马翠英教他在雪地里洗皮草,他还真不知道这么贵重的衣服该当怎么清洁呢!
“贝勒,带了什么好东西给大汗?”
“贝勒,可知道苦叶岛的船出发了没有?”
“海参崴解冻了没有?去年特别冷,贝勒爷们没有冻着吧?”
马翠英是会说建州土话的,她从小就说的是这门语言,虽然后来高烧,把小时候的事全忘了,但回到辽东之后,不可避免接触了很多女金人,半是学习半是回忆的,虽然看不懂鞑靼文字写的建州文,但却很快就可以说一口流利的建州土话了,周老七这几个月也没闲着,一旦知道和建州的关系,对虾夷地来说很要紧,他就有充分学习建州话的动力了。
因此,对于这些建州土话的寒暄,他们都能够听得懂,并且随着人群越来越多,不由得斜眼去看爬犁子:这爬犁子的货物虽然多,但和人数比起来却又不显得了,还有一些要带回卫拉特去,这怎么可能够分呢?看来,对建新来说,要获取买地的物资委实是不容易,这里想要修路,第一个条件就是要设水泥厂,甚至从开原买都难,开原往海参崴运货也不怎么方便,要么是走水路,从买地运到海参崴,要么就是建新这里自己产石灰石,再买设备来建水泥厂——毫无疑问这个厂子必须让买活军来运营,因为这些女金人根本就不具备相应的知识水平。
水泥厂、砖厂,这都是建新急需,但却很难拥有的东西,也因此这里的建筑还是以地窝子为主,一路过来他们看到的房屋也多是木屋——和南方的木板屋子不同,这种木屋都是原木一根根排列建成的,一路北上,他们见过不少这样的屋子,而且其实不太会漏风,在冬天是很保暖的:鄂伦春人会在原木之间糊上一层混合了冰原苔藓的泥土,苔藓淋雨之后,在泥土中会继续生长,等于把所有的缝都给黏糊住了。这种方法也比较易于让人接受,因为据说落后一点的部落还不知道这个办法,便采用牛粪来糊墙,一样也能达到保暖的效果,就是每年都要刮下来重涂,屋子里永远也少不了干牛粪的味儿。至少卫拉特鞑靼就是这么在过冬草场干的,主要因为他们那没有通古斯的这种苔藓……
不过,这种小木屋,也这要看和谁比了,它是相对暖和且可以过冬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这种木屋基本就是辽东再北部通古斯地区的主要民居了,但要说这种木屋能和水泥房、火墙比,那就是说笑话了。城里唯一的水泥建筑就是建新城北的金帐——虽然还叫金帐,但已经是水泥房了,就是勉强搞了个三进的大院,在买地,也就装下小半个衙门吧,但在建新,这已经是规模最大且最豪华的建筑了——但不论是地窝子还是小木屋,里头倒都很暖和,木柴、煤球,堆得到处都是,家家户户的后院都有沿边的长条棚子,里头码着的是柴火和煤球,就不知道百姓们怎么分这两种东西的用处了。
“建新这里真是一点也不缺煤,铁也有的,还有许多稀有的金属矿,现在缺的就是水泥。百姓为啥建不起房子,这不是缺钱——家家户户都在矿里干活呢,还有买地的重刑犯来补充着,钱真不能说有多缺,缺是缺什么,就是缺建材啊,再一个就是在咱们这地界上盖房子真不容易,我们这里有时候五月份还没化残雪,九月份就又下雪了,水泥房都开裂!你看,这水泥房才第三年那,看到没有,墙上都是裂缝,这一裂,白天还好,夜里就感觉墙壁钻风——”
接待使节团的几个年轻人,都会说一门很娴熟的参杂语言:建州土话大概只占据了六成不到,剩下的全是汉语词,甚至不会建州土话的人都能模模糊糊的听懂。这是因为太多的新词在建州土话里本来没有,也不好翻译,干脆就直接用了汉语,比如说,水泥、金属矿、建材等等。艾黑子和一个青年勾肩搭背,这个人大概也是老艾家的血脉,是艾黑子的堂亲——不过这也不奇怪,有资格住在建新的,肯定以自家亲戚为多,其余跟随他们北上的女金人,也不能全住在建新城里啥也不干,挖矿、种地、捕鱼……散在建新周围的土地上,总有活干,逐渐把村庄遍布开来,这片地方才算是成为女金人的地盘。
“还有这事!那老汗他——”
“去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感冒了。后来技术员来了,用黏土在屋内重新糊了腻子,这才算是挡住了风。技术员说我们当时找的工匠,二把刀!直接把南边的图纸带来,算的用料,太想当然了,想着北地冷,听说敏朝京城砌的都是二层墙,就也给加倍算了量,自以为这样足够了。实际上,49墙——也就是两砖墙,那也就是在京城够用,京城离建新还几千里地呢!在建新得用62墙——两层半!还要再做保温层,这样才能保证屋里的温度!”
保温层是做不了的,因为这是天界的办法,其中填充的材料连买地都没有,建新这里通过传音法螺把问题传递给羊城港之后,买活大学的建筑专家,去大图书馆查了不少资料,这才又想出了一个办法:用老式的三合土来做涂料,反而不能用买地惯用的水泥!三合土虽然贵,因为要用到糯米浆调和,但黏土的‘延展性’更好,抗寒性更强,反而适应在极低温条件下用来做外墙的涂层!